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
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南乡子》
六月的扬州风光正好,瘦西湖的水面波光粼粼,不染一丝尘垢,湖面柳色,水榭花荫,白塔晴云,荷浦熏风,自成一派风景。红砖碧瓦间菡萏飘香,清风醉人;二十四桥畔春花秋月,玉人吹xiao。
江南自古便是繁华锦绣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多少文人雅士对酒当歌,流连忘返,多少迁客骚人吟诗作赋,提笔疏狂,可纵是字字珠玑也道不尽江南繁华的十之一二。
今日那醉仙楼上客似云集,南来的北往的,喝酒的会客的,听书的看戏的,吵吵嚷嚷比之市集灯会更热闹几分,脂粉酒气经久不散。
只因得那扬州城中说书的张铁嘴今日要来这醉仙楼说上一段,张铁嘴本是个落魄书生,考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考出个功名来,心里不免多出些厌弃官场、愤世嫉俗的文人情怀来,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到这醉仙楼说书谋口饭吃,这一说便一发不可收拾,渐渐的成了这扬州城里妇孺皆知的说书先生。
他讲的大都是些江湖野史、山精野怪之类的故事,并不拘于话本评书,却又精彩绝伦、扣人心弦,无论是男女老幼都爱听,晓得他今日要到醉仙楼来,有人摸黑便起来了,天不亮便到了醉仙楼外边等着,赶几十里路就为听他说一段。
只是他这人脾气古怪,只在每月初一十五方才到这醉仙楼上来讲一回,若是过了这两日,便是知府老爷也请不动他。
今天正好赶上张铁嘴说书的日子,远近数百里来捧场的人把楼上楼下挤得满满的,就连醉仙楼外边儿也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恨不得把这酒楼的墙都拆了去,苦得那端茶送水的小二哥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找不到了。
只见那高台之上,坐着个六十岁上下,发须灰白的干瘦老头,一身青布长衫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月,竟洗得有些发白,他清了清嗓子,一拍响木,也不多讲废话,直接就扯开了嗓子。
“各位父老乡亲不辞辛劳赶来捧老头子的场,老头子在此先谢过了!”张铁嘴抱着折扇朝着楼上楼下的听客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正襟危坐,抿了口茶润润嘴唇,扬声问道,“列位看官儿,近来这江湖巷陌、山间朝野,流传起一首歌谣,不知各位可有耳闻?”
张铁嘴儿那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两转,故意顿了顿,看着酒客不约而同的伸长脖子、竖起耳朵,他手中的折扇轻轻往桌上磕了磕,继续说道,“那歌谣唱道:钟家霸刀叶家剑,绝代唐门碧游仙。少林花子纵横术,不及皇家帝王权。”
吟唱到最后一句,脖子不禁往上一扯,声音也提高了六七分。
“这歌谣说的不是旁的,正是这江湖中如日中天的几大武林门派,要问这歌谣是怎么来的呢?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列位看官儿可听我细细道来,”张铁嘴儿故意慢慢悠悠,又是喝茶又是摇扇,急得听书的客人抓耳挠腮,“这话说本岁岁初,江湖不少英雄豪杰都陆续接到了一封秘密请柬,邀他们五月初五端午佳节这一天齐聚东岳玉皇顶,集结江湖武人之力,共起义兵抵御北方的鞑子,保我大华江山!”
“好!”
台下喝彩声响成一片,大丈夫在世,当顶天立地、横戈立马,闯出万世功名来,再不济也得保土安民、仗剑行侠,才不枉来世间走一遭,这事儿只是耳闻便已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当时就在那东岳绝巅,与群雄把酒,指点江山,痛击敌寇,那是何等的酣畅淋漓。
“其中缘由大家伙儿也都大致知道,去年腊月,北燕的天祚皇帝驾崩,他的儿子登基即位。这北边的鞑子凶残好战,小皇帝登基之后不想着与我大华修好,反而是厉兵秣马,登基第十天就往边关加派了三十万大军,这南侵之意已经如司马昭之心。我辈男儿皆慷慨豪迈之士,大华的疆土不可尺寸让与蛮夷,哪能见得家国沦于鞑子手中!”
说到此处,张铁嘴毕竟上了年纪,已经无力为继,只得装作喝水缓口气,重重的搁下手中茶碗,捋了捋颌下的三寸短须,一声轻叹,颇有些文人墨客忧国忧民的情怀。
“这话没错,我刚从北边贩马回来,太原以北已经荒无人烟,一个个村镇市集已经一个人都看不见了,这些鞑子也甚是可恶,好好在北边牧马放羊不好么,非要挑起战火。”台下有人接过话头,引来众人点头称是。
张铁嘴看台下的人渐渐吵嚷起来,一拍响木,噤住了众听客,继续说道:“却说大半个江湖都收到了这秘密的请柬,之所以秘而不宣想来是怕北边的探子探得消息从中作梗,坏了这件为国为民的好事。这当中自然有不少仗义豪侠,于是那天去的英雄好汉可不在少数,单单说几个都能让你们吓破胆了,太湖之畔华严山庄的苏华严苏大侠,江湖人称玉面佛爷,这位大侠的名头大家伙儿应该是如雷贯耳,他平日里急公好义,一手家传快刀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可算的江湖上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没错,苏佛爷为人仗义,在太湖旁边兴建房舍,专门安置北方因战乱无家可归的百姓,可是个一等一的大善人呢!”台下不断有人出声附和,点头不迭。
张铁嘴儿这次也不忙了,等听客都嚷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道:“去的人可不止苏大侠这一个英雄好汉,还有嘉兴城里首屈一指的小孟尝田大员外、闽南的海龙帮帮主李遒、飞叉岭虎头寨侠盗蒋四爷、桃花坳粉面罗刹闫二娘……”张铁嘴一口气数出十来个英雄好汉的名头字号,“至于其他个威名略浅的英雄好汉,那更是如苍山之木,数不胜数。”
“那后来呢,推举的谁做盟主,几时兴义兵北上啊?”
“是啊,咱们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啊?”
台下不断有人发问,张铁嘴也不急着解释,只是脸色不知为何暗淡阴沉了几分,慢慢悠悠的继续说道:“五月初五那天,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正是个大好的日子,数百个英雄好汉齐聚泰山顶上,比武喝酒,共商北面御敌大计,何等畅快,就连老头子我听闻也恨不得晚生个三四十年,弃文习武,与他们一齐上了玉皇顶。”
台下人听闻到此处,皆是一叹,他们何尝不是抱着这个想法,只是无论武功还是名望都轮不上他们参与此等盛事,不免有些遗憾。
忽然,那张铁嘴儿眼中竟多了些黯然之色,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将眼前茶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竟将茶叶都吞了进去。
“都说这乱世出英雄,只是这乱世相应而生的同样还有那背地里施放冷箭的奸臣贼子。端午节的前几日,不知是哪位馋臣朝圣上进言,说一干英雄豪杰勾结鞑子、聚众谋反,请下圣旨剿灭。皇帝高居深宫,闭目塞听,哪里知道真相,派下密旨让登州、青州、密州等州府共派出八万精兵埋伏在山下,只等各位武林豪杰一上山便封闭去路,来个瓮中捉鳖。那满山的英雄豪杰一时哪有准备,被大军团团围住,十停中有九停折在了朝廷大军的飞蝗箭雨之下,侥幸活下来的也被各州府以盗贼之名通缉,沦为过街老鼠。”
台下听客的面色有些沉了,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张铁嘴,急切的想继续听下去。
“话说那一日本是万里无云的大好天气,竟因得杀伐太重,老天震怒,忽而天昏地暗、暴雨倾盆。大雨冲刷下满山的鲜血尸骨、残肢断臂,听说几日后数十里外村民家中井水都成了血红色。”
听到这儿,台下的听客都沉默了,脸上露出惋惜、愤怒的神色,每个男儿胸腔都有一腔热血,不尽然是经世报国之心,但遇到这等不平的事情怎么不义愤填膺。
“果真是奸贼当道,皇帝也被蒙蔽了眼睛,那么多的英雄好汉啊!”有人攥紧拳头,恨恨说道,恨不得抓住那奸臣生生咬下他一块肉来。
“是啊,若是他们能举兵北上,那些燕人鞑子哪敢犯我边境。”
“……”
台下听客吵吵嚷嚷,哪管犯了忌讳,又该当何等罪过,只是求一个痛快,吐出自己心中的愤懑不平。
“呵呵呵,好一张伶俐的铁嘴,你逞着这一时口头上的痛快,可就不怕惹来杀身之祸吗?”
一阵清越的笑声从二楼雅阁传来,不管台下是何等喧闹,竟也压不过这仙乐一般的声音,像是有一种穿越魂灵的力量,如清幽柔润的箫鸣,如悠扬淡雅的笛声。
众人循着笑声朝那雅阁望去,只见那窗台处懒懒倚着一个白衣公子,手中折扇轻轻摇动着,戏谑的看着楼下的一脸诧异的听客。
说是一个公子,却是俊美的有些妖异,挺巧的鼻梁下是一张微显薄润的嘴唇,像是海棠花开一般,嘴角那浅浅的微笑更是荡人心魂,美得心惊。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子,只要看到一眼这一张脸,都会心神微漾,赞一句,好一个妖异美丽的公子。
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两条柳叶眉下竟然生了一双浅蓝色的眼瞳,像是看到了一片晴明的天空,让人心灵澄澈,不管有多浮躁的心都能平息下来。
那个白衣公子被几百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竟然也不闪避,脸上依旧挂着盈盈的笑容,手里的折扇轻轻的摇动着。
“天下发生了不平之事,自然也有鸣不平的人,你是何人?莫不是哪路奸臣的门客,来此偷听,稍后带来兵马将我等一网打尽的吗?”自然有胆大的人,朝着那个白衣公子喊了一句。
一听到这话,台下的人都慌了神,方才只顾口舌之快,全然没想过后果,若真是这样,那可如何是好。
谁知那公子柳眉微微一扬,冷笑:“本公子自在此处品茶听曲,是尔等搅了本少清净,又何来偷听一说?”
白衣公子收拢折扇,在左手手掌轻轻敲打着,那双浅蓝的眸子看向了张铁嘴,张铁嘴甫一触及那浅浅的目光便感觉有万千均的力道朝他压了下来,身子也不争气的筛糠似的发抖。
“请问张先生可是见着了那日玉皇顶的惨案?”白衣公子笑盈盈的问。
“老夫年迈,又无一技傍身,哪能去得东岳玉皇顶。”张铁嘴颤颤巍巍的答道,不知道为何,那白衣公子虽与他遥遥相隔,却也让他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浑身骨骼像是化成了浆糊,整个人像是一堆烂泥般瘫软。
“那张先生可是有甚亲朋到得玉皇顶,并且全身而退,回来向你陈说当日惨案?”白衣公子眉宇轻轻挑起,看张铁嘴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
“也不曾有得……”张铁嘴低下头怯怯的说道,再不敢看那双浅蓝色的眼瞳一眼。
“既如此,那你怎敢就那日的事情在此胡言乱语,也不怕招来祸端吗?”白衣公子的语气凌厉了几分。
“老朽怎敢胡说,那江湖数百名豪杰于五月初便失了音讯,家人弟子遍寻不见,而……而东岳泰山周遭几县尽皆封锁,没一丝消息传递,想必是有手眼通天的权贵在刻意掩饰着这一惊天惨案……”张铁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一听到白衣公子说他胡言乱语,心下顿时不快,扬声反驳道。
“那你说消息封锁,你却又是怎地知道了这些事?”白衣公子步步紧逼,品了一口茶,笑问道。
“老朽……老朽说书为生,自然……自然有些小道消息的来路……”张铁嘴说话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显然是不愿意说出那个传他消息的人,看来颇有几分义气。
“江湖中人说书卖艺只为混口饭吃,凤公子怎的如此咄咄逼人,一心要砸了人家饭碗?”还不及白衣公子再次说话,朗朗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像是初晨的曦光,让人暖和起来。
只见酒楼门口走进了三个男子,说是三人,但是人们的眼中却只看到了那一人,这世间仿佛也只有那一人,无论是容貌还是周身的气质,比起阁楼上的白衣公子都不逞多让。
一头乌黑的长发束着紫色的丝带,一身如墨的绸缎掩抑不住华贵超然,腰间束一条蓝绫长穗绦,上系一块冰蓝玉佩,眉长入鬓,细长温和的双眼,鼻梁秀挺,皮肤白皙,举手投足间优雅以极,不似凡间人物。
他一双钟天地之灵秀眼不含任何杂质,清澈却又深不见底,泛着幽幽光华,身材挺秀高颀,站在那里,说不出飘逸出尘,仿佛天人一般。
就连阁楼上的白衣公子见到他也不禁愣神了一瞬,也不避讳众人的目光,细细打量起来。
那黑衣公子身后是两个侍从,都穿着黑衣,只是一人身背长剑英武不凡,一人袖袍宽大肃手而立,似乎一文一武,慢了黑衣公子半步,不紧不慢的跟着。
“原来是九爷,怎的有雅兴屈尊到这小酒楼来?”阁楼上被叫做凤公子的白衣公子俯身在窗上,邪魅妖异的眼睛玩味的看着楼下的黑衣公子。
满堂的听客尽都惊得呆滞了,这般容貌俊美的人物终老一生也不见得能遇见一个,今天竟然有幸能遇见两人,这般大的造化可是要折去多少寿数啊!
“多日不见凤公子,没想到一张嘴却更是伶俐了几分,几句话下来竟将一个靠嘴皮子吃饭的说书人驳斥的还不了口,在下也是佩服之至的。瘦西湖上有本少扁舟一叶,薄酒小菜几许,不知可否请得动凤公子尊驾?”黑衣公子把玩着腰间的冰蓝玉佩,脸上含着三月春景一般温柔的笑意,根本不在意凤公子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似乎早就料定他不会拒绝一般。
“九爷屈尊来请,这可是折煞凤五了,哪有不去的道理,就请头前引路!”凤公子折扇微摇,肆无忌惮的笑着,说不出的率性潇洒。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一白一黑两个公子带着侍从走出醉仙楼,过了好久还没回过神来,而张铁嘴则像是失了魂魄一般,以至于多少个黑夜中,都会梦到那双浅蓝的瞳子、那身染墨天下的黑衣,从梦中惊醒。
张铁嘴抬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自知今天这书是不能再说下去了,草草结束,台下熙熙攘攘的听客也骂骂咧咧的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