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苏州城外一条长长的河流从太湖绵延而出,通向远方,往来船只如市井车驾,川流不息,河畔十里长堤上杨柳依依倒映流水,自有江南的一番韵味。
“桃花源!”
一艘楼船的船头,孑然立着一位身穿黑衣的少年公子,清冷孤傲的眼睛深黯了眼底的平静,眉宇像是用墨笔勾画,完美无瑕,天人一般俊秀的公子周身却缠绕着一股浅浅的不易察觉的冰冷。
萧墨的身后站着一个身背长剑的少年,十七八岁模样,剑眉入鬓,英气凛然。
背剑少年又轻声问道:“是要去找凤姑娘么?”
“你的话太多了!”
萧墨微微皱了下眉,责备了一句,言语中却没有半丝愠怒的味道。
“九爷恕罪,是惊鸿多嘴了!”
背剑的少年侍卫惊鸿心思单纯,以为萧墨真的发怒,赶紧躬身请罪。
萧墨黑衣凌风,袖袍轻扬,谪仙般飘逸出尘,嘴角微微扬起,像是能融化冰雪的最温暖的那抹阳光,却又转瞬即逝,无人得见,只淡淡说道:“是挺多嘴,既然这么闲,且罚你去与船夫一起摇棹撑船,若半个时辰到不得桃花源,再重重罚你!”
“是!”
惊鸿躬身一礼,转身朝船尾走去。
萧墨目光凝视着远方那片桃花灼灼的山谷,虽然隔着漫漫水路,却依稀见着了那漫天飞舞的桃花,嗅着了那缭绕不散的幽幽桃花香……
只是,相识五年,自认了解那个人,却从来没有真正看清那双浅蓝眸子后面的世界,彼此一路江湖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世人都说最可悲的是两条相交的直线,在某一时、某一地相遇之后渐行渐远,再无任何交集;可是于萧墨而言,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两条永远平行的线,遥遥相望,此生断无一瞬的相遇。
船驶近桃花源,遥遥的见到了那清浅水边的素衣女子,动人心魄的桃花面庞,唇似胭脂几点,双眸似湛湛晴空。
桃花树下,流水溪畔,飘落的桃花,逐水而流,碧浅深红,染香衣袖,满山桃花灿如烟霞,灼灼十里,犹如十里红妆。
那年月,桃花乱舞,晕纸伞、白衣沾,醉踏歌剑挽流年。临水照影的凤凰鸟,归来后,也衔不走旧时的哀愁。
许多年后,他已经不是他,她也不再是桃花水畔的素衣女子,但是他们却还是能记起这一日,玄衣如墨的少年初次来到这桃花源,改变了两人的命运。
那年的桃花开,素衣如雪的她独li于桃林彼岸,清丽如仙,冷傲如雪,遥望彼岸,花开如初,却不见独舞芳华。
“能掐会算的人真可怕,就像是有一双眼睛时时在身边探视着,你又算准了我会来这里!”萧墨依旧如阳光般温暖,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浅浅的笑意。
凤舞一身素色的珍珠白湖绉裙,簇黑弯长的眉毛,非画似画,一双流盼生光的浅蓝色眸子像是天空般澄澈安宁。
那眸子,荡漾着令人迷醉的风情神韵。
珍珠白色的宽丝带绾起,本来就乌黑飘逸的长发却散发出了一股仙子般的气质。
凤舞浅浅一笑,暗淡了日月星辰,她与他江湖相识五年,从没有像今日这般笑得肆无忌惮、潇洒不羁。
“江湖五年,我自是知道你的,你一定会来!”
环佩空鸣般温婉的声音从樱唇绽出,整座桃花源似乎都在这一瞬静谧了下来。
那个少年黑衣黑发,衣和发都飘飘逸逸,以墨玉簪着,微微飘拂,衬着那颀长的身影愈发出尘,容貌如画,像是天上的神明,就连眼睛里也流转着琉璃般璀璨的光华,正浅浅的看着她,仿佛这世间只有她一人。
“你会上我的船吗?”
萧墨问道,难得一次这般认真,深邃璀璨的目光眨也不眨的盯着凤舞。
凤舞浅蓝的眸子划过一抹小狐狸般的狡黠,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两个很好看的小酒窝,上身微微一倾,靠近了萧墨的耳边,轻声道:“你猜啊!”
即使心如止水的萧墨也不禁微微一失神,耳边久久萦绕着凤舞樱唇漫溢出来的丝丝热气,让他的心头隐隐发痒,空气中似乎还弥散着那幽幽的发香。
“真是个妖精!”心中不禁笑骂道。
那一瞬,心里竟然没来由的生出一阵庆幸和欢喜,似乎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也许是他得到了答案,一个他希望得到的答案。
“走吧!”
俊俏的脸庞竟然有些发烫,萧墨赶忙转身镇定心神,心中暗骂一句“可恶”,江湖庙堂,何曾让人占过半分好处,偏偏在这个妖精面前屡屡落下风。
凤舞看着萧墨雅致脱俗的脸庞微微发红,心下一阵得意,脸上的笑意更甚,黯淡了这漫山的桃花。
轻轻跟上了那冷傲孤寂的身影,裙角飞扬,恍若黑暗中摇动翅膀的雪白蝴蝶,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如同烟花般飘渺虚无而绚烂。
桃花源的十里桃花依旧缤纷乱舞,水边依旧是那个垂钓的老人,无钩无饵,无垂钓中原之心,只是一个人垂钓着一份孤独、这天下赐予他的孤独。
在宽阔的甲板上,凤舞懒懒的躺在一张靠椅上,微眯着眼睛享受着并不灼人的太阳,手边是各色茶水点心,此时她正拿着一块雪花酥小口品尝着,微风吹过,轻纱飞舞,整个人散发出淡淡灵气。
“惊鸿的手艺愈发的精湛了,这雪花酥不甜不腻,糖末撒的恰到好处,油也不多不少,若是多一分则太腻,少一分则太干。没想到那一双舞刀弄剑的手放在厨房里也能这般挥洒自如,你可真有口福。”
萧墨白了她一眼,温柔的眉宇微微一皱,道:“口福么?我可没你这般贪吃,一个雪花酥都能吃出这么多门道!”
凤舞不以为耻,一脸嫌弃鄙夷的看着萧墨,道:“民以食为天,里面学问大着呢!”将最后一块雪花酥塞进海棠花般红润的嘴唇中,弯成月牙的眼睛里透着无尽的满足,含糊的说道,“认识你以来把本姑娘前半辈子没吃过的美食都补上了……”
“你这话是对我说还是对惊鸿说的?”
萧墨斜睨了凤舞一眼,谁能想得到这个仙子一般风华绝代的女子竟也会食人间烟火,并且吃相这般的……
“这又不是你做的,你说是对谁说的!”凤舞含着半块雪花酥,含糊的说道。
萧墨听到凤舞对惊鸿的夸赞,心里竟然莫名生起一丝不悦,微微一皱眉,又看了一眼满心在美食上的凤舞,不禁感到好笑,怎的和自己的侍卫争风吃醋起来。
“凤姑娘,不知今晚的晚膳要吃些什么?”
惊鸿依旧是一身黑色劲装,显得精干利落,英气十足,走到凤舞身后轻声问道。
俊美绝伦的萧墨登时脸就阴沉下来,璀璨的眸子再次浮现一丝不满,问道:“你怎么只问她,难道我要吃什么就不重要了么?”
惊鸿朝着萧墨一拱手,不卑不亢,道:“九爷,惊鸿知道您向来对口腹之欲没什么讲究,难得遇到凤姑娘这位珍馐一道上的伯乐,自然是先过问她了!”
“嗯,有见地,会说话,本姑娘很欣赏!”还不等萧墨说话,凤舞长身而起,伸出纤柔的玉手轻轻拍着惊鸿的肩膀嬉笑道,脸上不仅有小狐狸般的狡黠,还有猫闻到鱼腥的嘴馋相。
“惊鸿,看来你比本少更有留下这馋猫的手段!”萧墨不再说话,刚刚掩抑下去的那股不悦再次浮上心头,赶忙看向了无尽的远方,缓缓流动的江水终于让他的心绪宁静了几分,要是被这个女人看出自己此刻的不悦,那还了得。
凤舞双手背在身后,一边踱步一边念道:“叫花鸡、梅花饼、小甑糕、江米酿河鸭、子料浇虾面、什锦酥盘儿、素炝春不老、佛手金卷、鲈鱼莲子汤……”一口气说了十多个菜名,依旧意犹未尽。
“差不多行了,你吃的完那么多吗?”萧墨满脸阴沉,温和如三月阳光的笑容早已内敛,满脸鄙夷,“等你胖成一头猪,我看谁敢娶你。”
凤舞朝萧墨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你管我,我乐意,这么多好吃的,吃不了光是看着都开心!”幸亏萧墨背对着她,不然又得赏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和一脸鄙夷的表情。
“惊鸿知道凤姑娘要来,特地将九爷珍藏的雪藏梅花酒也带来了,可要拿来佐菜……”不早不晚,惊鸿适时提醒道。
“就你话多!”
萧墨回首一眼斩了过去,惊鸿赶紧把脸转向一边,朝着凤舞吐了吐舌头,装作没看到萧墨的审视,萧墨不禁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被这两人摆了一道的错觉。
“知我者,惊鸿也,拿来拿来,一滴都不给这小气鬼留下!”凤舞不顾形象的哈哈一笑,转身进了船舱,只留下一脸阴沉的萧墨和一脸无辜的惊鸿。
“惊鸿,莫要忘了你是谁的手下!”
萧墨眉头一扬,不怒自威,若是其他人在,早被吓得体若筛糠了,可是惊鸿只是嘿嘿一笑,一撇嘴说道:“可是惊鸿觉得在凤姑娘面前,九爷您也不过是个手下……”
“你……”萧墨如星辰一般璀璨的眼睛眸光闪烁,作势抬手就要往惊鸿头上敲一记。
“惊鸿告退,先去准备晚膳了!”没想到惊鸿赶紧一拱手闪身回了船舱,这也是萧墨并不打算真的打他,要真的动手,以惊鸿的武功哪里躲得开。
萧墨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的五官刀刻般俊美,脸如雕刻般有棱有角、俊美异常,整个人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转瞬又消失,像是从未出现那股气息。
惊鸿不愧是此道行家,不多时,饭桌上便摆上了丰盛的菜肴,鲈鱼莲子汤香气袅袅、鱼头鲜香嫩滑,把鱼和莲子放在一起烹调,味道互补,既有鱼的鲜美又有莲子的清香。
叫花鸡外表金黄油亮,外皮焦黄发脆,肉质绵软鲜嫩。
梅花饼小巧玲珑,看相很好,远看,十几个洁白无瑕梅花紧紧地簇拥在一起,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好像冬天初盛的梅花,还散发着幽幽的花香。
“此菜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不错不错,独特的鲜浓味道,一试难忘,齿颊留香。”凤舞浅尝一口鱼汤,赞叹不已。
“多谢凤姑娘夸奖!”惊鸿为萧墨和凤舞斟满酒,也坐了下来。
萧墨伸手端起酒杯,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轻轻放下,盯着凤舞那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嘴角轻轻一挑,一双深邃的眼睛里竟然浮现出了一丝宠溺的神色来。
“要说什么就说吧,本姑娘可没有你们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迂腐规矩,现在本姑娘只有嘴忙着,你……唔,这叫花鸡是怎么做的,好嫩啊!”凤舞拿起一只鸡腿,咬下一大口,看得萧墨惊鸿二人目瞪口呆,很难想象那一张樱桃小口是怎么撕扯下一块那么大的鸡腿肉的。
一身素衣的凤舞,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谁能想到她吃起东西来这般不客气。
萧墨眼中的那一丝宠溺瞬间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嫌弃,一丝不剩的赏给了凤舞,道:“近些日子,流沙门门主沙万里、相国寺的笑弥勒无悲大师、无锡丹霞山庄庄主韩映霜等十余个门派高手死了。”
“而且还是死在自己的成名……武功上,并且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是……都是收到上东岳的请柬,却因各种……各种……缘……缘故没有去的,对么?”凤舞想也不想的接过了萧墨的话,嘴上手上却一刻也不愿意闲着。
“总算没浪费这一顿饭!”凤舞今天总算做了一件让他满意的事情了,不过下一瞬他的一张飘逸出尘的脸登时就黑了下来,因为凤舞将手中的鸡骨头一扔,望着一双油腻腻的手犯了难,自己一身白衣自然是不能随便蹭的,惊鸿又坐的太远,没办法,手一伸,在萧墨如墨的黑袍上擦了几下。
“你……还是个女人吗?”
萧墨几乎是压着嗓子咆哮出来的,“腾”的一下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萧墨素来爱干净,身上便是沾上一点泥土灰尘也要马上换掉再沐浴一番,哪能容忍这么油腻的东西留在自己的衣袍上,一向温文尔雅的萧九爷此时恨不得一把将凤舞从船舱窗户丢出去。
“小气鬼,你一身黑衣服,又看不出来,有什么关系嘛!”凤舞一脸无辜,还用一双委屈的眼睛怯怯的望着萧墨,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一双浅蓝色的眸子都快要滴出水来,仿佛做了错事的人是萧墨。
一向不苟言笑的惊鸿此时也在另一边偷笑不已,果然这个世间只有凤姑娘能治得住九爷。
“吃完东西再和你计较!”
萧墨实在受不了身上脏兮兮的样子,虽然真的看不出来,转身进了房间,重新换上一身干净的黑袍,出来的时候凤舞恋恋不舍的看着惊鸿收走还没吃完的东西,一脸委屈。
“走吧,你也不能白吃我的东西,不然真的成了白痴了!”萧墨径直朝甲板上走去。
“啊?吃完东西不应该休息一下的吗?”凤舞嘟起下小嘴,满脸幽怨的跟着萧墨走出了船舱。
“先净手!”萧墨皱了皱眉,对方才的事情仍旧心有余悸,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像是有一只油腻腻的爪子随时伸向他的衣服。
“嘻嘻……”凤舞嘴角一扬,发出小狐狸一般狡黠的笑声,一双小爪子轻轻一抬,萧墨毛骨悚然,只觉得背后寒气彻骨,脚下一轻,竟然施展起轻功,飞也似的蹿了出去。
只留下凤舞一个人在那儿捂着肚子大笑,像是三春开放的鲜花,令人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