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白此人虽然有些木讷,但是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一路上陪着凤舞谈些江湖中的奇闻异事、边塞蛮荒的风土人情,论起烧饭做菜也能妙手生花,就是凤舞这么刁的嘴巴也不由得啧啧称赞。
一路山水徜徉,总算在八月初十到了岳州,本以为他们算是来的早的,岂知还在岳州城外三四十里就已经行人如织,大都是些行色匆匆的武林中人,三五成群的朝着岳州城赶去。
他们大多是些江湖中的闲散人,无门无派,十人之中怕是只有一人是真正收到丐帮请柬而来,余下的只是想来看看热闹,不管上不上得君山,这岳州城自是要走一遭的。
岳州城中行人熙熙攘攘,正派邪道汇聚一堂,这其中自然有些仇人不期而遇,一言不合便于城中动起手来,知府老爷从邻近几个州县借调了数千兵马到城中维系,却也禁不住那些好勇斗狠的江湖草莽,约莫从八月初开始,这城里每天都会发生几十起争斗,就是这些兵丁跑断了腿也忙不过来,到了后来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人命,便任他们打去。
要说这城里最多的还要数大大小小的叫花子,这丐帮作为天下第一大帮,帮众远逾三十万,遍布天下,丐帮大会更是十年不遇的武林盛事,叫花子们作为东道主又岂可怠慢了,老早的就从江湖各地赶来。
凤舞和孟白到得城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见城中早已是挤满了武林豪杰,有的人找不到宿处,竟然在街边搭起了窝棚,三三两两的挤在一个棚子里。
“今晚我俩怕是也找不到住处了,看来只有在哪个偏僻的地方将就一夜了。”凤舞已经没了来时一路上的兴致,垂头丧气的,长叹了一口气,将脚下的石子踢出老远。
孟白倒是没事人一样,轻笑道:“凤姑娘不必担心,我与这城中陶然居的店小二是同乡发小,现在我们便去那陶然居看看,若是还有房间便是万幸,若没有了,叫他们腾出两间堆杂货的屋子也比露宿街头要好一些。”
凤舞浅蓝色的眸子中终于扫去了几丝颓丧之气,也不知是不信还是怎么,只低低的“嗯”了一声,跟着孟白往前走去。
陶然居是岳州城中经营数百年的一家酒楼,掌柜的极少露面,凡事只交由账房管事打理,但是这酒楼装潢美轮美奂,菜品齐全可口,从管事到小二皆谦和诚信,又是百年老店,因此在这岳州城里备受青睐。
凤舞和孟白走到店门口,发现这陶然居果然如传闻一般,朱漆梨木匾额上的三个行书大字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只这三个字拿到古玩集市上也能卖出数千金之价,店里熏着沉檀龙麝熏香,摆的前朝汝窑烧制的瓷器,就连门帘都是西域波斯红玛瑙。
店里早已经是人满为患,传菜的小二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找不到,凤舞抬眼瞄了一眼,面上依旧是刚才的神色,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凤姑娘且先在外面等一会儿,我先进去问问。”孟白向凤舞说了一声便进了陶然居,让凤舞在店门口的一根朱漆大柱子后面等他。
凤舞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斜靠在柱子上,双手抱胸,笑道:“同行十余日,却又何必瞒我。”
过了不片刻的功夫,孟白兴高采烈的从陶然居出来,冲着凤舞笑道:“太好了,这店里刚好还剩下两间房,咱们今晚有住的地方了。”
凤舞浅浅一笑,走到孟白身前,像是不认识他一样,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孟少侠果然是好大的面子,这岳州城中人满为患,莫说酒楼客栈,便是大多数百姓家里都住上了人,偏偏这城中最好的酒楼剩了房间,却还有两间。”
孟白一愣,断然没想到凤舞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急得搔了搔头,吞吞吐吐的道:“我……我和那小二自小相识,感情非比寻常……所以,我前些日子给他写了信,说我这几日要来岳州,叫他给我……给我留上房间……”
凤舞笑着摇了摇头,“孟少侠不是个惯会说谎的人,你这话说得颠三倒四,却又不通逻辑,一来他一个店小二却怎的做得这主;二来你当初既说留下一间房,却怎的会在客房如此稀缺的时节多出一间来;第三,便是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也应该由你那朋友带你见过这酒楼管事,先是看客房,再收取押金、领取牌号,可孟公子你进去不过片刻便料理妥当,这怕是有些不合情理。”
“这……”孟白没想到凤舞会如此聪颖机警,只三言两语便道出了这么多破绽。
凤舞拍了拍孟白的肩膀,绝美的脸庞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朗声道:“你也不用解释了,同行这么久,你要是方便说,早告诉我了,既然你把我当朋友,我也应该坦诚对你,不该有所猜疑。好啦好啦,进去吧,便是你将我卖在这儿抵了房钱我也不会怪你,权当是你这些天给我做菜的酬资了。”
路边行人见到凤舞这样一个天香国色的绝色少女和一个身穿青衣的下等少年当街勾肩搭背,纷纷摇头叹息,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二人进到酒楼中,当下便有一个五十上下的清瘦老头迎上前来,对着二人抱拳行礼,也不多说什么,就在前边引路,凤舞见到这并不是通往客房的路,而是往后院去。
那后院种满了湘妃竹,一丛丛碧影摇曳的竹子洒下片片纷飞的叶儿,清风徐来,便是孟白和凤舞一路而来的疲惫也顿时烟消云散。
那清瘦老人将他二人带到房门口,躬身道:“孟少侠,凤姑娘,这湘竹院是本店的后院,向来清净无人搅扰,邻近的两间便是小店为二位准备的房间,倒也算整洁清净,请二位将就些住下,一会儿便为二位送来饭菜。”
行了一礼,便缓缓退了出去,凤舞对着孟白狡黠一笑,露出两个极为好看的酒窝,“孟少侠,你这属下也忒会做事,却不会扯谎,似这般精致的一个院子,只消住一夜便要花去寻常百姓一年的花销,在你们眼里也只算得将就?”
也不管身旁尴尬以极的孟白,摆了摆手,推门而入,只遥遥的传来一句:“我既当你做了朋友,就不跟你计较这许多礼仪了,等你什么时候愿意说了,我便洗耳恭听,希望不要让本姑娘等太久哦!”
孟白这才释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凤舞,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更是觉得此女超凡脱俗,与其他女子大为不同,惊异之中更多了些相惜不舍之意,只是悠关师门大事,不可将真实身份相告,不禁觉得愧疚。
“姑娘,这几日我还有些琐事要处理,便不能陪着姑娘了,每日茶点饭食会有人给姑娘送来,八月十五姑娘若想上君山观礼,便和那老伯说一声,他自会派人送姑娘上山!”孟白做不到凤舞这般的潇洒随性,因为他的肩上还承着师门的重任,能为凤舞做的只能是尽自己全力给她最好的。
凤舞回头,见着孟白离去的身影,久久伫立,不知所措,此人心思细密,一路而来各方面都打理得一丝不苟,对自己也礼数周全,虽然也会痴痴的望着自己,但是在言语行为上却是没有丝毫的冒犯僭越之意,也算得一个一等一的好男子。
八月十二日清晨,城中来了一辆马车,拉车的马是匹骏马,可是那马车却是普通寻常得紧,许多识马的人不禁摇头叹息,千里良驹竟然被如此埋没,也是可惜。
那马车一路行到了城中最大的商会——九州商会门口,守门的小厮上前询问,那驾车的汉子掏出一块玉牌晃了晃,那两个小厮急忙惶恐的跪下行礼,车内的人轻声叫了一声免礼,二人才敢起身,其中一人赶忙跑进屋里通知管事。
路过的人不由得惊呆了,这九州商会是大华境内首屈一指的商会,不止是大华各个州郡县城,便是西夏、北燕、南面的大理、西面的吐蕃都有九州商会开的盘口。
据说这商会有官家的背景,成立不过一二十年,便如春笋般发展起来,如今这十家钱庄中有七八家都是九州商会名下,剩得那一两家也有他的不少资产,至于客栈、漕运、赌场、当铺等更是数不胜数。
这九州商会的财大气粗,背景又神秘莫测,就连守门的小厮也惯出了一身目中无人的臭毛病,便是这岳州知府到了这儿也不过是躬身行礼罢了,这岳州城的人还从没见过这守门的小厮对谁跪拜过。
让他们更为惊讶的还在后头,那传话的小厮进去不过片刻,便见掌柜高敬则跑也似的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十来个伺候的婢女,这高掌柜五十岁上下,一副精明的生意人模样。他是九州商会派下负责岳州城所有盘口的大掌柜,他这些年深居简出却将岳州城中大大小小的盘口治理得井井有条。
往日里其他掌柜想要见他一面都千难万难,何时见他如此恭敬迎过一个人,人们不禁愈发好奇这马车里的人物了。
只见高掌柜领着十几个婢女赶到了马车前,便要跪下,隔着一层褐色的帘子,马车里的人却好像能看到外面发生的事情,淡淡的说了句:“免了吧,进去说话!”
“是!”
高掌柜依旧躬身行了个大礼,然后恭恭敬敬的到马车旁,亲手掀开车帘,两个小厮不知从哪儿搬来铺着蜀锦的杌凳轻轻放在了马车旁。
在左近看热闹的人不由得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让高大掌柜如此郑重对待。
只见得一只完美无瑕的手最先伸了出来,将帘子往旁又轻轻的拨了些,紧接着便见到一身黑衣的少年从马车里出来,看热闹的不管男女老少尽皆看得呆了,多么俊俏的少年啊,刀削一般棱角分明的脸庞俊逸非凡,眉眼如玉般温婉,嘴角浅浅挂着的笑意更是让人沉醉不已,尤其是周身那雍容华贵的气质,衬得这普普通通的马车如同皇帝的玉辇一般尊贵。
那黑衣少年当先对高掌柜点头致意,然后才下马车,举手投足之间雅致有礼,便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都会让人看得舒心无比。
又有两个小厮抱出波斯国独有的地毯,从马车前一直铺到了店里,那地毯做工精美,不管是材质还是上边美轮美奂的花样都是举世少有,但是没人觉得奢侈,用它来给这样的绝世少年垫脚还嫌有些不够气派哩!
十几个婢女不敢看那张脸,怕今生便沉沦了进去,全都低头躬身站成两行,黑衣少年笑着摇了摇头,对高掌柜道:“不消这么麻烦的,随意些便好!”
“九爷如此说可折煞老朽了,九爷来得匆忙,一时间礼节不周还请恕罪!”高掌柜见这黑衣少年待人如此温和,全没有天家皇子的骄奢跋扈,心中不禁对他有了十二分的亲近和好感,更是惭愧没有早早在门口候着迎接。
“掌柜的如此客气,倒叫本王不知如何才好了,先进去说话吧!”少年的笑如三月春风一般温暖,看得众人一阵失神,这世间竟有如此温暖和煦的笑容,今日能见,倒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了。
那黑衣少年便是萧墨,皇帝要他以皇家仪仗出行,不得失了天家威仪,二十四抬的銮轿,小驾卤簿七十二人,前方开道军士两百,后合军士两百,居中护卫的还有两百军士。
随侍一行浩浩荡荡七百多人,日行不过几十里,早让萧墨不耐烦了,便让惊鸿扮作自己模样坐在銮轿里,自己坐了这辆简单至极的马车先来到岳州。
到了九州商会中,高掌柜在前领路,将萧墨带进了一处僻静的院子里,院子里种满了梧桐,虽是初秋时节,但是那摇摇曳曳的绿叶仍旧不减盎然生机,满园的梧桐给人无尽的温和清爽。
“小城偏僻,委屈九爷千金之躯,还请九爷恕罪!”高掌柜再次行礼,没有丝毫的虚伪造作。
萧墨朗声笑道:“高掌柜,要是早知你这么多礼客气,本王便不来你这儿了,本王也是行走江湖之人,若是找不到住处,在哪个树杈上也能将就一宿,对这些衣食住行着实没有太多讲究,高掌柜宽心便是。”
两个婢女打开一扇雕花水杨木门,阵阵清香扑面而来,“老朽不知九爷喜爱熏什么香,便自作主张熏了龙涎香,若是九爷不喜欢,老朽马上叫人换!”
“挺好的,不用换了!”
萧墨哭笑不得,都叫了他不用这么客气,偏偏却是更加的恭谨起来。
萧墨进得屋里,发现装潢更是奢侈得一塌糊涂,龙凤呈祥流云榻,是用千里之外琼州独有的黄花梨木做成,上面的湘绣彩云帐是西域才有的五彩雪蚕吐丝织就的,数百只蚕蛹才能抽出一条完美的丝线,而数以百万的丝线才能织成的这样的一顶帐子,上面的刺绣又是一二十个顶尖的绣女花费半个月才绣成,光是这样一顶帐子拿到市面上没有十万两白银绝对难以拿下。
除此之外还有紫檀木雕花椅,上铺蜀绣流云如意百花簇软垫,红酸枝木茶案,上边摆着的随便一件花瓶玉器拿到市面上也有千金之价。
萧墨刚坐下,便有一个婢女奉上一盏香茶,竟然是上好顾渚紫笋,为上品贡茶,民间几乎不可得见,此茶曾被茶圣陆羽称作“茶中第一”。
“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玉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萧墨轻品一口,淡然吟道,此诗原是前朝诗人所作,道尽了贡茶进京君上臣下喜不自胜的场景,也足以说明此茶的名贵。
“九爷若是喜欢,老朽还收得几两,都送给九爷品尝。”高掌柜说道。
萧墨轻轻吹散青花茶杯口的几丝热气,笑道:“本王此来本就叨扰,哪能再夺人所好,顾渚紫笋既是贡茶,那金陵便有不少,等本王回去了,该派人给高掌柜送些来才是!”
“承蒙九爷厚爱,老朽惶恐!”
“高掌柜可知这顾渚紫笋名字的由来吗?”萧墨兴之所至,随口问道,岂知这一问倒是难住了高掌柜,他平日里喝的茶虽多,也是此道行家,但是要他引经据典,道出由来那可真是犯了难。
就在高掌柜面红耳赤不知如何作答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声音从萧墨面前传来:“《茶经》记载:‘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故名紫笋。”
萧墨本是随口一问,不想高掌柜竟然不知,看他如此尴尬焦急,心里过意不去,正想着换个话头将此事带过去,不想却有人出声帮了高掌柜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