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紫金山又称钟山,坐落于金陵城外,是江南四大名山之一,有“金陵毓秀”的美誉,东南坡下有个“开善寺”,是南朝梁武帝为纪念著名僧人宝志禅师而兴建的"开善精舍"。
自十五年前开始,“开善寺”被钦定为皇家禅院,寻常百姓不得入寺上香,只因为当今太后在寺中清修,皇帝至孝,不愿闲杂人等搅扰母亲清净。
这日黄昏,开善寺后山门被敲响,小沙弥急急跑去开门,只见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门口,马车前站了三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头上被连衣帽盖着,几乎看不清脸,那小沙弥丝毫不觉得惊讶,朝着三人躬身一礼,将他们引进了寺院。
轻车熟路的带着他们朝松风阁走去,一路上没人说话,更让人惊奇的是满寺僧侣竟然没有撞见一个,安静得只能听见四人的脚步声。
松风阁坐落在开善寺最僻静的一个小院,平日里除了送饭的僧人和打扫的仆役几乎没有人来这里,刚跨进院门就听见了“咚咚”的木鱼声,小沙弥轻轻敲响了松风阁的大门,过得片刻,里面传出个“进”字,除此之外便只有那清脆的木鱼声。
小沙弥没有推门而入,朝着身后的三人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三人推门而入,最后的那人还警惕的朝四周望了望,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才将房门掩上。
这是一间陈设极其简单的房间,才进门淡淡的檀木香就充斥在身旁,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最后一抹天光,进门的左边是一个佛堂,摆着一尊玉观音雕像,一个身穿僧衣的老妇人背对着进门的三人诵读经文,摇曳的烛光在她苍老的脸上投下昏黄的光影。
“参见太后!”三人齐齐下拜,言语之间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个居住在比农家小院还简陋的房间里的老太太竟然是一国太后,说出去恐怕没有人敢相信,老太后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恩”了一声,继续念经。
三人缓缓直起身子,恭恭敬敬地站在老太后身后不远处,谁也不敢开口说话,他们都知道老太后的脾气,若是不把经诵完她是决计不会和他们说话的,刚才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已经是对他们莫大的荣宠,若是换个人怕是连院门都进不了。
约莫过了盏茶功夫,三人的腿脚都站得有些发酸,那木鱼声终于缓缓停下,老太后轻轻放下木鱼杵,双掌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三人当中的两人赶忙上前,恭恭敬敬的搀扶起老太后,老太后依旧没说一句话,看上去和寻常老人没什么两样,只能从眉眼中依稀辨出年轻时候是个美人,可是现在便是把她丢在人群中都是极难再寻出的。
身上头上没有佩戴一件饰物,花白的头发只是简单的盘起,一张脸也被刻蚀上了皱纹,她的背有些驼,若非说和寻常老人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她的眼睛,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有敏锐,有细致,更多的却是深不可测,不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
“都坐吧!”老太后坐定后朝着三人摆了摆手,没有寻常老人家的慈祥和蔼,而是有几分不耐烦。
三人不敢马上坐下,而是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才敢就坐,坐下后脱下头上的帽子,这才看清原来是皇后和太子、太子妃三人。
“你们又遇到什么事儿了?”老太后手中念珠缓缓转动,也不看三人,淡淡的问道。
太子萧瀚倒变得有礼数了许多,正襟危坐,轻声答道:“回皇祖母的话,萧墨得父皇宠爱一日更甚一日,如今北巡边防立下奇功,又写出了名震天下的《陈情》一文,声名已极,孙儿……”
说道此处,萧瀚已经没脸再说下去,他这太子当得实在是窝囊,不被父皇待见不说,日日还得防着萧墨将自己踩下去,已经好多年没有睡个安稳觉了。
“又是那贱-人的儿子,老身久居山中,竟不知这小孽种已经成长到这等地步了!”清修多年的老太后竟然没能忍住,说起了粗话,话已出口便觉不妥,低声颂念佛号悔过。
“母后有所不知,那小孽种不仅武功智计了得,现在身边更有帝师相助,此次北巡皇上摆明了是想让他收归北方顾景之三十万大军的军心,此行回来怕是更加不可掌控了!”皇后身子稍向前倾了些,言语间有些焦灼。
老太后却是不慌不忙,闭上了眼睛,手中念珠不快不慢地转动着,对太子缓缓说道:“为上位者,当至无情!帝王权术你们还不懂,他们要的不是统辖一个人、十个人,他要临御整个天下,就必须懂得平衡权力,让手下官员相互制衡,只有手底下的人感觉到危险了,上位者才能高枕无忧。你父皇虽然宠爱萧墨,但是仍旧给你留下制衡之力,以防有朝一日他不可掌控。你四弟萧毅,统兵十万镇守潼关,你舅舅东平郡王总督闽南两广十二州十五万大军,皇城禁军统领这些年也被你笼络了一大半,算起来至少也有十万大军,满朝文武官员也有半数站在你这边,因此即便是萧墨,你与他也有一战之力。”
“你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得百官相助,占据天时;而他智计武功盖世无双,更有帝师相助,可算他得个地利;现在你们要争的便是这人和,东岳、君山那两件事儿以前,天下民心归附,你是争不过他的,现在么,你俩可算得个五五开,只要把他手里另一半人和夺为己用,他又凭什么和你争!”
听到这话,皇后和萧瀚脸上的愁云才渐渐散去,转忧为喜,只有陆芊语不动神色,静静地听着。
“当初祯儿是先帝第六子,不得先帝青眼,空有一身抱负却无处施展,老身也是一个不得宠的侧妃,一年到头也不能见龙颜一面,本以为此生就这样庸庸碌碌的了结了,但是迁都金陵后先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母子二人看到了一线生机,趁势扫灭了一个又一个挡路的人,将大权一点一点握在手中,才有了今天的霸业宏图。”
“祯儿一步一步爬到了能让先帝看见的位置,也做出了一番业绩,先帝差遣他巡幸江南,可是路遇太子派出的刺客,手底下护卫死伤殆尽,祯儿也身受重伤,就在这时候遇到了那个女人。不过就是救命的恩情,赏那乡野村妇一些银两打发了便是,可是祯儿不知道被那个狐狸精使什么手段迷惑了,若不是老身以死相逼,他竟要放下就差一步就可得到的江山帝位不要。”
“后来他打败了太子,终于坐上了世间最尊贵的位置,不顾众位大臣冒死进谏,将那村妇接进宫封为贵妃,封号“懿”,要知道,这个封号在后宫可是仅次于皇后的,她一介草民布衣,就妄想攀附高枝,一跃枝头成凤凰,她也配么?”
老太后一把拍在桌案上,那香炉中笔直升起的香烟被她这一拍瞬间散乱,正听得入了神的三人被吓了一大跳,差点惊叫出声。
过了许久,萧瀚才回过神来,拱着手恭谨地询问道:“皇祖母,他母妃身份地位虽然卑贱,但是他如今声势权柄却是一时无两,想要扳倒他,不容易啊!”
老太后冷哼一声,满脸不屑,“哼,他再得宠又怎样,终究是个乡野村妇的儿子,皇家有祖制‘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你是当今皇后之子,既是嫡又是长,只要没有十恶不赦的罪过你父皇不敢动你,且不说那些老臣不会答应,你父皇是个聪明人,又怎会去背负这千古骂名!”
古往今来多少君王因为在废立之事踌躇不清导致诸子为了嫡位争得不可开交,私下斗智斗狠者有之、拔刀相向者有之、更有甚者举兵数十万只为争夺一个储君之位,多少鼎盛王朝因此走向没落。
于是历代吸取教训,制定出了立储的规制——“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哪代君王若是轻易打破,便是不遵祖训,活着会被人骂“昏君”,若是社稷因此动荡也会将此归咎到他的身上。
老太后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彻底让太子和皇后两人放了心,经过太后的开导,瞬间觉得萧墨也不是那么可怕了,不过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皇子而已,日后自己登上九五之位,若是让他有一刻过得舒坦了都对不起自己这些年整日的担惊受怕。
高兴之余也不由得感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后身居禅院,却把庙堂之事看得这么清楚,将时局分析得头头是道,如何不让人折服。
皇后脸上已经挂不住喜悦之情,得寸进尺的问道:“还请母后不吝赐教,指点臣媳和瀚儿一条对付萧墨的明路!”
老太后有些不耐烦,这太子一家真是愚不可及,非要自己把话说明了才能领会,真是太惯着他们了,自己当年有谁教过?还不是自己和儿子一步步去试探,要是走错一步失去已经拥有的一切不说,顷刻间万劫不复、死无全尸。
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那村妇不是还留下一个女儿吗?对付不了萧墨还动不了他姐姐么?到那时他方寸大乱,只要抓住他的把柄,不怕你父皇偏私,如若他真的一碗水端不平,老身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多谢皇祖母!”皇后和太子大喜过望,就差跪在老太后脚下对她感恩戴德了,只有陆芊语,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
“没什么别的事就退下吧,别打扰老身清净,老身避世不出就是厌烦了这些勾心斗角,偏偏你们不争气,好好的一颗禅心都被你们搅乱了。罪过罪过!”老太后摆了摆手,至始至终都闭着眼睛,没有看三人一眼,手中念珠缓缓转动,心中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陆芊语!”就在三人诚惶诚恐起身告退时,老太后却突然叫住了进门后就从未说话的太子妃。
“孙媳在!皇祖母还有什么教诲?”陆芊语回身一个万福,在这个睿智精明的老太后面前,她哪里还有半分妩媚,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老太后精明的一双眼睛已经睁开,盯着眼前这个国色天香的女子,眼神中有些冷厉,一边拨动念珠,一边淡淡地说道:“老身前半辈子净是在隐忍,年老了虽然在清修礼佛,但是也没有当年那份心性了,现在只知道,不合规矩的人,就得清理掉,留着只会碍事。你懂老身的意思么?”
“似乎懂了,却又不是太懂!”陆芊语与那两人不同,在老太后面前虽然畏惧,但是并没有那种低人一等的姿态,不禁让老太后高看了半分。
“老身不妨说明白些,你为什么要帮着太子对付萧墨老身也略知一二,在此提醒你一句——‘爱而不得,不如退而求其次’,你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希望事到临头不要心软才是。你若是做了那不合规矩的人,老身可不管你做过多少有利于太子的事,更不会管你的祖父是谁,现在听懂了吗?”
老太后冷笑着对陆芊语说道,那苍老的脸上隐藏着让人心生恐惧神色,便是陆芊语这等深沉的心性都是为之一震,这个入寺修行、远离红尘的的老人竟然会这么可怕,陆芊语此刻丝毫不怀疑她暗中培养了一群死士,若是什么时候太子不由她掌控,她也能立刻再立一个太子出来。
已经到了十一月,饶是江南到了夜里也是寒冷无比,三人先后走出松风阁,谁也没有说话,寒风拂过,回廊外的叶儿簌簌飘落,落在清浅的池塘中,荡开一圈圈涟漪,陆芊语幽幽一叹,在季节的身前悠悠转身,将满怀清愁傲慢的丢入秋水,唯留一份铅华落尽的素淡。
秋水长天共一色,那一泓秋水,如柔美的女子,未施粉黛,却是静美而安然,这样的秋色,明媚着视野,带着萧瑟,也凄凉了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