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余烬已凉
偏偏天公不作美,既然让叶家生了个女剑仙,却又不知为何出了个“剑圣易水寒”,易水泠霜画影寒,独留暮雪对幽兰。
一个是叶家数百年来的第一人,白衣胜雪女剑仙,一个是手握长剑一路高歌未逢敌手的年轻剑客,同是以“剑”闻名天下,江湖好事之人自是眼巴巴的望着他们之间能有一战,看看到底是剑仙厉害还是剑圣更胜一筹。
只是他们终究没等到那一天,在叶紫凝二十岁生辰那天,叶家广邀江湖豪杰齐聚姑苏,为叶家女剑仙庆贺生辰、择选青年才俊作夫婿,然而就在这一日叶紫凝当着整个江湖的面宣布还剑于剑冢,退出江湖。
此言一出,天下震动,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声名如日中天的女剑仙金盆洗手,是受奸人所迫还是与剑圣比剑失败心灰意冷,无疑人们更愿意相信第二个理由,但是这件事无论是叶紫凝本人还是叶家都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多少江湖豪杰仰天长叹,叶紫凝何等风采盖世,却在声名最盛的时候封剑退出江湖,何等可惜,江湖中又少了一个绝世高手。此事受打击最大的还要数叶家,本以为出了个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能让家族在未来一甲子傲立江湖魁首,没想到只给叶家争来了十年荣光便烟消云散。
“我小时候也问过母妃,为什么在声名最盛的时候封剑退隐,难道真的不留恋么?母妃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萧墨神色凝重,充满了内疚与自责,那时的自己以为母妃害怕失败,害怕失去胜利者的荣耀,所以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候隐退,这样世人就会只记得她光芒无限的时刻,现在想来是何等的浅薄无知,母妃是天下第一善良无私的人,又怎么会计较这些虚名。
“后来我从父皇那里知道,母妃在长安古战场看到了满地死尸却无能为力,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不能救人于水火之中,深感内疚。大战过后多少百姓军士奄奄一息,明明可以将他们救活,可是母亲却只有一把杀人的剑,只能看着他们饱含痛苦离开人世,这样一身杀人的武功又有何用?还不如学一身医术,悬壶济世!”
南宫紫馨点点头,若有所思,“此事我也听母亲偶然提及,二十多年前她和你的母妃有过数面之缘,同是名满江湖的侠女,自然惺惺相惜,为此事她还去过姑苏三次劝你的母妃,可惜都没能挽回!”
“母妃不是叶家正房之子,虽然天赋异禀但是并不被家族待见,时常有正房的奸险小人与她作对为敌,大多数人不满她一介庶出取走家传‘碧落’,若不是一身武功震古烁今,身负中兴叶家的使命,不知多少人要从她手里夺回‘碧落’,置她死地。母妃何等聪明,怎么不知道叶家对她的利用,慢慢地对叶家也就心灰意冷,更坚定了她离开叶家的心。”
“母妃要离开叶家,叶家家主及各大长老自然不能同意,因为牵扯了太多利益,母妃只是叶家庶出,无权无势,祖母早逝、祖父也无实权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被叶家派高手千里追杀。”萧墨一声叹息,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看到了母妃在那刀光剑影的江湖中颠沛流离,“母妃心地善良,待人谦和有礼,从不与人交恶,行走江湖多年结识江湖好汉无数,他们得知此事纷纷给叶家施压,一日之间姑苏城里聚集了数万江湖豪杰,如若叶家再对母妃穷追不舍,大有群起而上踏平叶家之势!”
南宫紫馨的头慢慢靠上了萧墨的肩膀,萧墨想要将她推开但又感觉不妥,一时手足无措,南宫紫馨说道:“过去二十多年,此事在江湖中仍然津津乐道,当年四大高手和我的母亲、那时还是少林弟子的智善智真、丐帮少帮主骆长风等江湖豪杰都赶往姑苏城,声援你的母亲。那时人魔、刀神两位脾气最是火爆,刀神一刀劈开了叶家中门,人魔将叶家大门前的匾额一掌拍碎、把门前一对一千多斤的石狮子扔到叶家内庭,叶家只能干瞪眼却拿他们几位一点办法没有,真是豪气干云!”
萧墨点点头,万分感慨,当年母亲在江湖中何等受人敬重,听闻她出事,几乎整个江湖都来为她出头,怎么她的儿子偏偏背道而驰,成了与江湖为敌的第一人,也真是讽刺。
“在众位前辈的帮助下,叶家也不敢再为难母妃,但是为了保住面子,要母妃当场自废武功,不得将叶家剑法外传,此生也不得说自己是姑苏叶家人!母妃悲愤之下废去了那身傲视天下群雄的绝世武功,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姑苏,到临安城外结庐隐居,治病救人,在江南盛传美名,人人钦佩,说她做个女医仙更是江湖之幸、苍生之幸!”
说到此处,萧墨脸上也不禁露出了自豪之色,在他心中,母妃自是全天最善良的人,拿得起放得下,人美心善,断无一人可以比拟。
“也就在那时,母妃救下了巡幸江南被前太子派人追杀的父皇,那时候父皇身中二十几刀,更有几处伤及脏腑,母妃在床榻前不眠不休照顾了父皇三日,父皇醒转后见母妃容色倾国,性情贤淑、端庄有礼,对她心生好感。说来也奇怪,整个江湖天下仰慕母妃的少年俊彦能从江南排到塞北,便是当年四大高手中也有三人对我母妃心生爱慕,可是母妃都视若不见,不知她在等着谁……父皇在母妃的草庐养伤半月,父皇博学百家、风流倜傥,自是极讨女孩子欢心的!”
“那时你的母妃知道你父皇是天潢贵胄、皇帝之子吗?”南宫紫馨问道,但是话一出口不免有些懊恼,自己怎么不长脑子问出这句话,若是叶紫凝知道,那不成了自己暗讽她是攀附权贵的势利女子了吗,自己真是多嘴。
萧墨摇了摇头,并没有在意南宫紫馨的话,“当然不知道,母妃只以为他是个富家公子,相处十余日对父皇说不上喜欢,只是有了一种对寻常男子不同的情愫而已。父皇离开时牵着母妃的手说道:‘你若想兼济天下,我便打下一个太平盛世给你;你若想平平淡淡终此一生,我也可以为了你放弃王权富贵,伴你结庐为家!’”
萧墨说到此处言语已经有些苦涩,“母妃当时也是傻,一个男子都说出了这等话,还看不出他的心意么?可是母妃偏偏不懂,或许是不愿意去懂,只当父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病人而已。半年之后,先帝驾崩,太子‘不孝不悌,结党营私,谋害先帝’,褫夺太子尊位,流放边塞,六皇子萧祯即位,大赦天下独不赦太子。新帝登基第二天,临安城外十里锦铺,香花漫道,一直到母妃草庐外,父皇鲜衣怒马,以皇后之礼迎母妃入宫!”
“母妃被不明不白的带入皇宫,加封‘懿贵妃’,父皇对她极尽恩宠,后宫三千尽失颜色,但是母妃仍旧不为所动,一心念着临安城外的草庐、一心念着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如此过了两个月,父皇再也无法忍受,借着酒性将母妃……后来便有了我姐姐,母妃本来恨极了父皇,但是有了骨肉之后对父皇的憎恶之心也消减了不少,加上父皇对她百般宠爱,便是一块石头也能被一颗真心焐热了,母妃也渐渐接受了父皇,姐姐出生后不久就怀上了我!”
“父皇不知道的是,单纯善良的母妃如何能在后宫这样一个勾心斗角、肮脏不堪的地方生活下去,母妃本是一介白身,在偌大的皇宫中无权无势,但是她独得皇上宠爱,以百姓的身份一跃成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这是几千年来不曾有过的,如何能不招人记恨!”
“母妃是很疼我和姐姐的,不管受了多少委屈,总是把她所有的笑毫无保留的给我们,有时候我在想,若是没有生在帝王家,我们一家四口像是寻常百姓一样,粗茶淡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不是也挺好的!”
萧墨说到此处忽然停下了,触及了内心最为哀伤的记忆,尘封多年,今天却亲手揭开了已经结痂的疤痕,疼得撕心裂肺,过了好久才缓缓说道,“在我四岁那年,父皇带母妃外出狩猎,遭遇刺客,母妃为救父皇,被一刀划伤脸颊,绝世容留下瑕疵。父皇大怒,下令彻查此案,原来是太子余党暗中勾结宫廷内侍谋划的一起刺杀,牵扯出数万人,全部凌迟处死,母妃得知此事后几次去向父皇求情,可是都被拒绝。”
“母妃自废武功后身体本就不如从前,生下姐姐和我之后更是恶疾缠身,此番遇刺加重了病情,再加上父皇不听劝阻杀了两万多人,母妃忧愤成疾卧床不起。宫廷大小御医都束手无策,父皇一怒之下不知杀掉了多少御医,闹得人心惶惶,母亲本就是医者,对自己的身体哪能没数,只是医者行医一世,救得了世人却不能自医。”
萧墨紧紧攥起了自己的拳头,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那是他的噩梦,做了十几年的噩梦,不是不愿忘记,而是一闭上眼就会情不自禁的浮现。
“那一晚母妃在病榻上拉着我和姐姐的手,哭着对我们说‘从今以后要做一个善良的人,永远不要伤害爱你们的人,更不要怨恨你们的父皇,作为皇帝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而作为父亲他能做的已经够多!母妃真的很舍不得你们,但是为了你们能够平平安安长大,母妃却是不得不离开你们……’当时的我才五岁,姐姐也不满七岁,哪里知道这是母妃……母妃给我们最后的嘱托,第二天天亮,伺候母妃的小玉姑姑哭着对我们说母妃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萧墨抬头望着黑沉沉的石洞,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南宫紫馨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靠在他耳边像是哄小孩一样,轻声安慰,“没事的,都过去了,没事的……”
最后一点火星终于熄灭,山洞陷入了黑暗,寒冷像是洪水猛兽,朝他们咆哮着扑过来,就连带着余温的灰烬也很快变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