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眼。
白如云猛地从床上骨碌翻坐起来，首先探手入怀，袈裟软软的还在。桌子上，药箱稳稳的也在。旁边是冰凉的隔夜饭。
外面远远近近传来脚步声、吆喝声，有人从这边跑到那边，又有人从那边跑到这边，每个人都好像很忙的样子。
他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的起床，从水缸打水临窗洗漱。其时天已大亮，东方朝暾初上，晴空如洗，万里无尘，窗外正是青山茂林，晨雾水汽将其滋润得青翠欲滴，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回到药王谷，一觉睡到自然醒，过着无忧无虑又无聊的日子。
保命秘笈当然要贴身收藏，药箱笨重倒是不必，拣几样疗伤的内外药就好。
出门，路经厨房，顺手拿了三个馒头，一个塞进嘴里啃，剩余两个藏在胸怀。来来去去的弟子都不禁对他微微隆起的胸脯多看几眼，哪里别着一个醒目的访客牌，大约他是今天梵净山上唯一一个堂堂正正的访客了。
直奔圣坛，沿途岗哨验明正身纷纷放行，一路畅通无阻。一直到了演武场跟前，终于被全身武装的清信士拦下，怎么也不许踏入半步。他只道已是“自己人”，同仇敌忾，纵使武功不济也要献上绵薄之力，岂料在此吃了个闭门羹，顿时满腔热血尽皆化作患得患失之情。
“哼！若不是为了治疗这真气打架的怪症，老子还不稀罕入会呢。”
这些清信士今日也着实装扮一番，个个盔甲铮亮，长枪擦尖。白如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透过寒光森森的枪林，只见演武场上人头攒动，若不是个个身怀兵刃，还以为是浴佛节众信男善女登顶朝拜呢。
便在此时，全身武装的清信士齐刷刷的朝他行礼：“见过大小姐！”
他登时吓了一惊，连忙跳到旁侧，转过身去，只见背后大小姐、小魔童、陈沐恩和默娘都来了。
大小姐见了白如云，心中欢喜，笑靥花开，白如云不禁看得眼都直了。陈沐恩看在眼里，板起脸，重重的哼了一声。
小魔童忽然疾走两步，上前拉住他的手：“哎唷，这位就是大天尊破例亲自戒渡的小白兄弟了，我先前第一眼看见你，便觉得器宇轩昂，定非池中物！”
他口齿伶俐，一番话说得十分得体，叫人听了如浴春风，旁侧诸位年长者都自叹不如。
自从得知此人是大先生座下大红人，白如云便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他也不屑正眼相看，谁料今日相见，他的热情与先前判若两人。
白如云登时又吓了一惊，连忙抽回手腕，作揖道：“承蒙大天尊错爱，在下愧不敢当。在下刚刚入会，不懂礼数，还请兄台多多指点。”心下却是暗生得意——这下你可不敢再小觑我了罢？
小魔童笑：“好说好说，以后咱俩就是教会兄弟，亲如一家。你也不用客气，叫我小魔童就是，大伙都是这样叫的。”
“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白如云心里想道：大天尊昨晚才替自己戒渡，匆匆记录在册，知道的人没几个，今晨他已收到风声，消息灵通之极；他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为人处世甚是顺溜，怪不得大天尊要我们几人听从他的安排。
“这演武场是进不去的，我们去另外一个地方。”
大小姐道：“我不去！我要去找爹爹！”
默娘道：“大小姐不可任性，你在，只会让大天尊分心。”
“我不管！”
小魔童笑：“那个地方可好玩了，你看得到大天尊，大天尊看不到你。”
大小姐眨了眨眼睛：“真的？”
“当然，骗你是小狗。”
白如云想起了白云茶庄的密道，陈沐恩想起了饭笼屯堡的箭孔，心中不约而同的想道：原来小魔童要带我们找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两人都是一般心思，无意间对望一眼，视线接触又迅速移开，唯恐玷污了眼珠。
谁料小魔童却带他们去爬山。
峰峦峻峭，石径崎岖，五人在山坳间左转右转，山势渐高，所幸手脚轻便，石阶迂回递增，倒也轻松。走到后来，眼前豁然开阔，乃是悬崖断壁，斧劈刀削，已经无路可行。
眼前突兀屹立着一墩巨型怪石，昂首望去，状如蘑菇，头重脚轻，叫人心惊胆战，生怕一阵大风就吹倒了。四人惊疑之际，小魔童已经手脚并用开始向上攀登。
蘑菇石几乎是直起直落，猿猴也发愁，却难不倒五人。原来自山顶垂下一条铁链打造的吊梯，每隔一段便钉在石壁上加固，以便攀登。小魔童领头，大小姐跟随，默娘其次，陈沐恩再次，白如云断后。
过了良久，爬到半腰，汗水湿透衫背，被山风一吹，凉飕飕的。山谷空幽，四下里万籁无声，仅闻自己急促的心跳。四周张望，只见晨雾缭绕，白濛濛的一片仙气，左右都是浮在半空的怪石，向下已经看不清楚，向上是紧翘的少女屁股，包裹在一身全黑的衣裙里，形成美妙的弧线。
白如云忍不住想道：这丫头时刻惦记着找机会杀我，不可不防；若是中了暗算，推说是失足跌下，只怕死无对证。
忽然，头顶之人顿了一下，白如云也赶紧停下来，眼前正是那对艳红的绣花鞋！她的绣花鞋在石壁飞快踢了一下，触动机关，下一刻，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朝他太阳穴袭来。
白如云早有准备，一个侧头躲过。匕首再袭，他再躲。他脑袋忽左忽右，匕首穷追不舍。两人拆了八九招，白如云不禁恼怒，一手抓紧吊梯，一手扣住她右脚踝，用力一扯，那绣花鞋竟扯不脱。原来陈沐恩上次交手被白如云扯脱鞋子，这番有了准备，用绸带缚得死死。接着她左脚翻踢，白如云只得松开右脚踝。
两人如此这般，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山腰腾挪打斗，吊梯悬空晃得铃铃响，好生惊险。陈沐恩双手抓紧吊梯，双腿连环飞踢，占尽地利，将腿上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白如云只手难敌双腿，心中好生窝囊，身子在吊梯两条铁链之间荡来荡去，便心生恶念。
只见他窥得一丝破绽，暗中施展《如意幻魔手》，右手探出，五指犹如龙爪，猛地往姑娘两腿之间钻进去，一把扯住裤管，用力向下一扯。
密不透风的黑丝间斗然露出一小抹雪白，未待外人瞧清楚，幸亏陈沐恩反应快捷，连忙扯住裤头。待她双腿交叉剪去，那魔爪已经缩得远远。
“用这种下流招数，算什么英雄好汉。”
陈沐恩恶声骂道，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想必是怒羞交加，目光能杀人。
“我可不是英雄好汉，管它什么招数，好用就行。”
白如云笑嘻嘻答道，一副地痞流氓的口吻。
“无耻！”
“我牙齿多着呢，不信你亲个嘴。”
陈沐恩脸皮不及他厚实，口齿不及他伶俐，当下闭嘴不说话。
便在此时，只听得顶上大小姐一声欢呼：“好美啊！”原来她已成功登顶。
陈沐恩朝上望了一眼，默不做声，过了一小会，吊梯又开始轻微晃荡，她终于继续往上爬。白如云想道：你再敢踢我，我便剥你裤子，哼哼，敢与小爷斗，谁怕谁！即便如此，终究不敢靠得太近。
又过了良久，两人一前一后也成功登顶，一个走向左边，另一个便走向右边。陈沐恩脸颊乌云笼罩，又有几分绯红，余怒未消，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白如云出了一口恶气，心中痛快，背负双手，吹几句口哨。两人默契的只字不提，虽神态古怪，但两人一直如贴错门神，其余三人也不察觉有异。
顶上面积甚大，容纳三四十人也绰绰有余。白如云走到悬崖边，晨雾渐散，只见视野广袤，一览众山小，心中豪情顿生，好想仰天长啸几声，抒发胸中压抑。
群山围拢之间，黑压压的聚集着一群人马。原来这块蘑菇石就在演武场附近，远了些许，高出一截，恰好将下方演武场看得清清楚楚。这真是个天然的观赏台，若再准备些烧酒蜜饯之类的吃食，便快活过神仙。又是个易守难攻的险地，只需守住吊梯，任尔千军万马也攻不上来。
大小姐高兴雀跃，拉着默娘的手，指着圣坛方向道：“默娘，你看你看，那是爹爹。”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圣坛前面临时筑起一座高三丈、长宽各约十丈的巨大点将台。栏杆挂灯，桌案焚香，插满各色三角小旗；左右各矗立着一人多高的粗木架，分别架起一面大锣一面大鼓，数十面大旗顺着台阶整齐排列在两边。
大天尊宋江山居中，满头长发散开随风飘舞，神采凛凛。合欢圣母和大先生分列左右。合欢圣母化了个妆，穿上最华丽的宫装，美艳不可方物。大先生相貌清癯，平素注重养生，今天却是双颊微陷，黑眼袋，只怕是彻夜未眠。
“吉时已到，擂鼓！”
只见大力士光着上身，肌肉虬结，高高抡起鼓槌，一下下重重敲在牛皮鼓面上，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到最后几乎连成一片。
咚！咚！咚！
鼓声隆隆，声震云霄，天地为之开。
随着鼓声响起，无数信徒从演武场四面八方小跑出来，个个结衣束带，携刀带剑，尽显精悍神气。不断有人加入，越来越多，不久便将点将台围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头。六大长老、三位护法、四象堂主站在前列，后面则是总坛和四象堂口的大小头目，粗略数来怕有三百人之多。
蘑菇石上，白如云手指点点，道：“乖乖不得了，这么多人。”
小魔童道：“这只是骨干精英。”怕他不识轻重，解释道：“随便一个站出来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言下甚是得意。
白如云不禁咋舌：三几个江湖好手就能撑起一个小门派，香灯会竟然有三百个？单单骨干精英便有这么多人，山上所有信徒加起来岂不是有数千人？这般雄厚的实力，不知道能否抵挡得住正道联盟的进攻？
鼓声止！
点将台下，众信徒肃容而立，人人站的如标枪笔直，人数虽多，却是鸦雀无声。只有数十面大旗在山风中猎猎作响，气氛萧杀。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同样的沉重，仿佛心头压着千钧巨石，压得连呼吸都不顺畅。
宋江山放眼望去，只见兄弟姐妹，视死如归，刀枪剑戟，寒光烁烁。
香灯会五湖四海十万信徒，个中翘楚尽在此地，还有什么好怕！
宋江山豪情满怀，朗声道：“兄弟姐妹们，我香灯会自立会以来，遭遇无数厄难困阻，无数次在灭绝边缘挣扎，即使战斗到只剩最后一人，先辈们也从不屈服！今天我们也绝不屈服！这些异教徒素来对明王不敬，如今更是欺上圣坛来！此乃本会生死存亡之战，明王庇佑，本尊誓与诸位共存亡！”
他这番说话已经暗中运功，字字用真气送出，演武场中所有人如雷贯耳，连蘑菇石上的五人也听得清清楚楚，这份内功修为当真睥睨天下。高傲如合欢圣母也不禁动容。众信徒素闻大天尊武学通神，如今亲身证实，无不士气大振。
“香灯不灭，日月普照！”
他双手平举，在头顶合拢，缓缓坠到胸前，结成不动明王手印，面容肃穆。背后是圣坛，圣坛里面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明王神像。众信徒望过去，大天尊俨然就是明王的化身。所有信徒的激情瞬间被点燃，高举手中兵器，疯狂乱叫起来。
“香灯不灭，日月普照！”
“香灯不灭，日月普照！”
“香灯不灭，日月普照！”
宋江山微笑，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开始点将。
“众将听令！”
“黑寡妇、无花、青龙堂守东门。”
“是！”
“丑侏儒、夏药王、朱雀堂守南门。”
“是！”
“座山雕、鲁天工、白虎堂守西门。”
“是！”
“巨灵神、冷眉、玄武堂守北门。”
“是！”
“七绝剑、童慈、总坛内堂守西南路。”
“是！”
一连串的命令发出去，喊到名字的大踏步上前，向大天尊行礼，接过令旗，转身即走。堂主一走，辖下各分舵也随之动身。不一会，人头攒动的演武场便散得七七八八，仅剩余合欢圣母及合欢门下女弟子、大先生、沙门头等一百单八名清信士、传令兵等人。
人人步履坚定，身影决毅，已抱着赴死之心。
宋江山眼角竟然有些湿润，今日一战，有多少兄弟姐妹将看不到明天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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