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之处,是淮水之北。锦绣之中,是大雍皇城。伏八百里尸横遍野,唯天子之怒。
雍帝回宫,最为担心的人却是福承德与三皇子雍景图。此次春猎情况不明,八皇子雍景鹏还在榻上不能起身,如今九皇子雍景鸿又在宫中受伤。若要追究起来,不是一个失察可以盖过去的。福承德素来没有主见,雍景图又是懦弱的性子,平日里仰仗的还是惠妃母子,然而自上次遭到雍帝斥责之后,惠妃很是小心谨慎了不少,当今圣上的后宫,宫妃其实不多,皇后之下唯有一个惠妃,连近日最得宠的顺贵人也是呆在贵人的位子上未得加封,福承德并不得宠,能封承德靠的是子嗣和惠妃的扶持。可惜她本人愚钝,连其所出三皇子也是不堪大用。雍景鹏其实在圣驾出行的第三日病就好了,之前的突然病倒让他不堪其扰,后来的突然痊愈又让他莫名其妙。惠妃出于直觉,总对他的这次病倒有着很深的疑虑,因此一直对外宣称他仍旧卧病在床。
惠妃是个漂亮的女人,她描着精致的妆容却穿着寡淡的素衣。原本柔和的面容却从眉宇间透出犀利:“若怀,你父皇此次提前回宫我总觉得有所不妥,你四位皇兄一同前往,却都没有回来。”“母妃不必担忧,父皇是因为有紧急军务。”雍景鹏对于雍帝的这次提前回宫倒并没什么想法,他继承了惠妃的美貌,言行举止间总带了点阴柔之气,因此虽然惠妃十分得宠,在一众皇子中却并不得雍帝喜爱。“你去吧,等你父皇回来,你的病也该好了,听说九皇子受了伤?”“是的,三皇兄说九皇弟为了要与昭明比试爬山,摔下来被尖利的荆棘割破了手臂。”“是这样啊,行了,你去吧。”
福承德来时,惠妃正吩咐宝祥派人清理荆棘,一见福承德慌慌张张地样子便是一阵头疼,当初推她上位是看她蠢钝好控制,如今看来她实在蠢钝过头,即使已经封了承德,也还是一副小人姿态。“你如今也是一宫主位,怎么还是如此没有成算?”福承德忙整肃妆容,朝惠妃行了全礼,她出身不高人也不聪明,只一心攀附住惠妃,此时瞧着惠妃气定神闲,终于沉静了下来:“娘娘莫怪,您是知道我的,一向没什么主意。”“说吧,又怎么了?”福承德有些不安地抚了抚衣袖:“也没什么,这不陛下明日就要回宫嘛,可是九殿下却受了伤。陛下出行前将监国之责交给了我们景图,这事儿也总得有个交代。”惠妃一看福承德的表情便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不由又是一阵烦闷:“交代?要什么交代?他是自己贪玩受伤,要交代也不该是景图,他是监国,不是总管。还有,虽说他是你生的,可你别忘了,这些个皇子只有一位母后,别动不动就将我们景图挂在嘴边,须知祸从口出。要是因为一时嘴快而惹上麻烦,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下去吧。”福承德还想再说些什么,只看到惠妃的脸色已是不大好,便不敢再多言,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宝祥啊,不知道为何,我这心里总觉得慌,你说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儿啊?”“娘娘可是最近总要担忧八殿下,耽误了身体,需要奴婢传太医吗?”惠妃摇头:“罢了,定是我今日睡得太少。伺候睡下吧。明日皇上回宫,我这心大概才能定下来。”
可惜,惠妃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与八皇子没有等到明天。这厢惠妃刚刚睡下,那边突然就有人来报,说是宫中发现刺客,竟是刺伤了八皇子。惠妃一听顾不得许多,忙传讯给英郡王,要他速速调动禁卫军保护八皇子安全。等到禁卫军一到,皇子所竟是离奇失火,田志良和田青云赶到时发现八皇子与三皇子都没有受伤,不禁疑惑起来:“参见两位殿下,不知刺客可有伤到两位,这火又是如何起的?”雍景鹏依然是一副病态,雍景图则有些狼狈:“郡王爷免礼,我与若怀都未曾受伤,只这火却着实离奇。”“两位殿下无事,老臣就放心了,只是怎么没有见到九殿下?”他这一问,顿时让雍景图和雍景鹏大吃一惊:“完了,九皇弟还在里面。”“什么?快,全力救火。”田志良此时不禁十分头疼,无论是刺客也好,失火也罢,这两位皇子竟然齐齐忽略了九皇子。原本在圣上眼中福承德就是唯惠妃马首是瞻,三皇子与八皇子又甚是亲近,如今再添上这一笔,更是坐实了抱团之说。现在田志良也只能祈祷,九殿下能够平安无事。皇子所火光映天,禁卫军整装肃立,英郡王与八皇子三皇子分立而战,片刻之后,才看到禁卫军从火中冲了出来,抱着昏迷不醒的九皇子。田志良刚要命人去寻太医,突然间羽林卫便从天而降,形成与禁卫军对立之势。待看到雍帝时,众人皆跪齐呼万岁,田志良突然觉得无比慌乱。卫天恩立于羽林卫之首,脸上竟是从未有过的肃杀之意:“圣上有旨,捉拿英郡王,来人,将英郡王押入天牢。”田志良不知道哪里出错,竟连冤枉都来不及喊,便被羽林卫拖了下去,而一旁的八皇子和三皇子早已跪坐在地。雍帝看了两人一眼,便吩咐大太监恭喜将九皇子送往天和殿救治,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雍景鹏想到刚才雍帝看他的那一眼,顿时全身发寒,他一把推开雍景图,直奔喜怜宫而去。
惠妃站在喜怜宫外,她看着火光冲天的皇子所,一股冷意从下而上袭来,直逼得她生生打了个寒颤:“宝祥,如何还没有消息?恭海呢?怎么还没回来。”话音刚落,见到恭海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不好了,娘娘。”“怎么了?怎么这样慌张?是若怀不好了吗?”“不是,不是,是英郡王被下了天牢?”“你说什么?”惠妃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恭海,你如今胆子不小啊,下天牢?皇上不在宫里,谁有这个权利?”“父皇已经回宫了。”雍景鹏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站在喜怜宫的台阶上,脸上混着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的表情。“若怀,你没受伤吧?还有,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母妃,方才父皇率羽林卫去了皇子所,抓了英郡王和世孙。如今他们已经在天牢里了。”即使再冷静,此时的惠妃也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皇上回宫了?为什么会抓父亲?若怀,你告诉我,是什么罪名?”雍景鹏摇头:“母妃,儿臣不知,父皇没有说。”惠妃再不能支撑,瘫坐在地,姣好的面容终于布满了迷茫:“若怀,去,去找你父皇,去。”“母妃,父皇没有定罪,我们去也许会弄巧成拙。”可惜惠妃已然听不进去,她挣扎着起身就要去换宫服,却被雍景鹏制止:“宝祥,服侍娘娘安寝,若让我发现娘娘有失,你就不必呆在这喜怜宫了。”直到惠妃被请进宫内,雍景鹏才仿佛回过神。这一晚,注定了所有人都无法入眠。
而此时的天和殿却是人满为患,几乎所有的太医都聚在此处。雍帝面无表情,只坐在榻上,待到太医令张正前来禀告时,天色已经亮了。“小九情况如何了?”“回陛下,九殿下是浓烟入喉,如今已无大碍。只是”“只是什么?”“回陛下,臣在就九殿下身上发现了刺伤,应是被刀剑所伤。”雍帝朝张正看来,冷肃的目光几乎张正承受不住:“刺伤?你可能肯定?”“微臣,能。”“行了,你下去吧”“是。”雍帝沉默了很久,他好像在回忆什么,又好像只是在沉默。恭喜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时,几乎是匍匐在地面上的:“陛,陛下,莆善来报,英郡王世子自尽了。”雍帝终于有了反应:“一夜不到,竟是畏罪自杀了吗?”他慢慢地摩挲着榻边的扶手:“恭喜,传九皇子身边的暗卫。”“是,陛下”
喜怜宫的早晨从未如此冷清,雍帝连夜回宫并下令捉拿英郡王的消息也早已传遍。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观望,连一向只知奉承惠妃的福承德都缩在自己宫里没有出现。惠妃一早就穿上了宫服,她的内心躁动不安,只叫恭海守在天和殿外。没有定罪,她便不敢去求情。恭海冲进来时,她几乎克制不住要尖叫出声。“娘娘,圣旨下了。”“说”“是谋逆,皇上收回了英郡王的封号,判了英郡王处斩,英郡王世孙流放,田氏一族抄家没产。”“谋逆?怎么会是谋逆?我父亲衷心耿耿,不是的。宝祥,去天和殿。”
碧玺进来后将手中的食盒交给了荊亘,她看到洛平堂将一樽石器拿在手上把玩,心情很好的样子:“小姐,您今日似乎格外开心?”“看出来了?”“是啊,小姐您平日这个时辰该是在练字的。”洛平堂并不掩饰自己的喜意,她饶有兴趣地看了手中的石器半晌:“碧玺,你可知我手中拿的是什么?”“奴婢不知,难道不是石器吗?”“它叫石棂,代表万物皆在我手。”连末忽然掀帘进来,匆忙间竟是不小心磕在了地上。“连末,你怎么这样冒冒失失?”“奴婢知错,姑娘,出事了。”“出事?出什么事了?”“奴婢刚才路过花园,见正院忙乱不已,打听下才知道,大夫人病倒了,大夫说是急怒攻心。”洛平堂急忙站了起来:“大舅母竟是病了?是出了什么事吗?”“奴婢听说,好像是大夫人的娘家英郡王府出了事。”“竟是这样吗?真是多事之秋,碧玺,快随我去看望舅母。”连末不知为何,明明听着姑娘是担心的语气,却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正院里早已混乱一片,田氏还在榻上生死不知,这样的情况,二房居然闭门不出,悄无声息。洛平堂来时,卫长署刚刚打发走了大夫,见到洛平堂时,竟是快要哭了出来:“婉妹妹来了。”“妙儿姐姐,你可还好?”“我也不知道,母亲,情形不大好。”“不会的,舅母吉人自有天相,这是出了什么事?我听连末说舅母是急怒攻心?”卫长署抚了抚头,透出一股疲惫:“不瞒妹妹,近日里因着外公一家,母亲总是担忧,今儿个父亲好容易从宫中回来,一回来就与母亲大吵一架,这才”“竟然是这样?难道是舅舅为着英郡王府的事儿迁怒舅母,可是,这和舅母又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当时我们都被赶出了屋子,只听到什么信件,什么串通一气。”洛平堂安抚地摸了摸卫长署的手:“还请姐姐莫要太过伤心,当心拖垮了身体,春弟和舅母还要你来照顾呢。”洛平堂走出正院时,看到了躲在一旁的卫宝珠:“宝珠妹妹”“婉姐姐”洛平堂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露出了一个笑容:“妹妹可有空闲?我瞧着园子里的桃树开了。”两人相携往花园走去,不知为何卫宝珠竟有些神思不属。“我瞧着妹妹竟是有些憔悴,怎么是身体不舒服吗?”“婉姐姐,大伯母是病了吗?”“是啊,听妙儿姐姐讲,病的不轻,如今只盼望大舅母能早日康复。说来,宝珠妹妹近日没有来过大房吗?”“母亲不让,说是,说是。婉姐姐,大姐姐的外公果真行了谋逆之事吗?”“谋逆?”洛平堂忙朝四周看了看:“妹妹慎言,这事儿与你我都无甚干系,以后,还是不要说了。”“我就是,不好受。你知道吗?母亲说上次毁去你字帖的奴才是大舅母的人,可是我不懂,不过一份字帖,如何就是大舅母干的。”“竟是为着这件事吗?这当中许是有什么误会。说来还是怪我,当日连末寻了这字帖给我,我也没有注意,哪里知道竟惹出了这么多事。”等到卫宝珠的身影消失不见,洛平堂才转身回了客院,卫天恩为人自私冷漠,行事趋利避害,若田氏不能振作,只怕这庆国公府还有一番明争暗斗。
扶正三年五月,佘山行宫皇子遭人下毒,行凶者英郡王世子田志良畏罪自尽。而皇城大火经查实亦是英郡王故意为之,目的是欲行谋逆之事。皇帝明旨夺去英郡王封号,主谋田志良秋后问斩,同谋田青云流放凉州,田氏一族抄家没产。英郡王府被抄家的当日,整个壶里街哀声一片。荊亘将一封信交到洛平堂手中时,心中还是一阵凄然:“抄家的官兵几乎将英郡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小姐,我听人说,好像在田氏的老家抓住了一大堆士兵呢。”“哦?私兵?看来英郡王府要造反是真的啊。”洛平堂说着便将手中的信举到了蜡烛上。“小姐,您还没看呢。”洛平堂却没有说话,直到信件最终化为灰烬,她才站了起来:“看与不看,又有什么要紧。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再没什么值得关注的。荊亘,以后与端逢断了联系吧。”“是,奴婢明白。只是,奴婢不懂,这英郡王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谋逆之臣,好像也不曾听说有什么证据。”“荊亘,谋逆是不需要证据的,这个罪名看的是皇帝。还有记住,这些都不是你该懂的。”荊亘心中一紧,知道自己逾越了,忙跪了下来:“奴婢知错。”“下去吧。”
五月的天气总是多变,原本还是艳阳高照,这会儿却是乌云密布,洛平堂站在廊下,只听到一声惊雷,顿时大雨倾盆而下,她却浑不在意被打湿的裙摆,然后突然笑了:“雨来啦,种子已经种下,就等着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