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是一种逝别,姽婳看到孤尽眼中落着泪,孤尽看到姽婳眼中落着泪,完成了这场仪式。
若一个恶魔的三言两语就能动摇他们心中无比确信的真情,那么就这么糟蹋了也就糟蹋了。
可是,他们仿佛已爱得更深。
孤尽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姽婳凝脂般的皮肤,就好像针尖一样刺入肌理,刺痛姽婳的心;姽婳拥紧孤尽,用她全身的力量拥紧孤尽,却只有感到越来越虚脱和无力。
他和她终是要这么遗憾地惜别,因而只能将所有的感情倾注在这最后的相拥里,然后缱绻分离。
打从一开始,就是命运注定的爱恨纠缠,并不是所谓的阴谋得逞。
来得这么快,去得也这么快,最后留给对方的又是什么?是不是情死的祭奠?
相对无言,最后只剩下相对无言。姽婳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么多眼泪可以流,仿佛一生的眼泪都聚集到了此刻全部流尽。孤尽灿如星辰的双眸黯淡了下去。
失去希望,失去灵魂,失去自我。
姽婳自己穿戴好了衣裳从孤尽的寝室走出,她没有回头去看孤尽,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而孤尽竟也没有起身相送,漠然的背影,仿佛根本不在乎姽婳已经离去。
庭院中候着的只有龙雏,姽婳走过龙雏的身旁,本想问一问不知凤雏受的伤是否还好,可是终究也没有问出来。
姽婳又径直迈开了步子,龙雏却在身后道:“让我送一送百花仙子吧。”
遂正欲要紧跟而上,不想孤尽的身影却在门口处一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龙雏,带我去看一看风雏。”
龙雏忙不迭问:“现在吗?”
但晃眼间孤尽已在曲折的回廊里走得很远,龙雏来不及与姽婳打声招呼,就已转身追着孤尽的身影而去。
“他竟好似已当我不存在。”姽婳心念一动,整个人就好像跌入冰窟,从头冷到脚。
清晨,日头刚刚升起,天地间一片安静宁谧。鸟儿在树影间啾啁,清风乍起,枝叶繁茂簌簌作响。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姽婳方自感觉好了些,内心阵阵绞痛渐渐平复,再不停留,果断离开。
此生,再也不会来这北斗宫。此生,她和孤尽视如陌路,再也不会有交集。
即已下定了决心,绝无反悔的余地。
姽婳回到红颜洞的时候,竟好像真的已经把孤尽抛到脑后,忘记了关于孤尽的所有。
一旦她下定决心要做到的事,从来毫无例外都能够做到。感情是否也同其它事物一样,想要忘记的时候就能轻易忘记?
姽婳只觉得记忆里她从来也没有好好看过红颜洞,她虽是百花仙子,一百年以来一天都不曾离开过红颜洞,但也不知为何,她竟仿佛觉得对这个地方格外的陌生。
一百年,是何等漫长的一段时间,但一百年以前呢?空白的记忆意味着什么?恶魔的灵魂亦是在那玉碑中被封印了一百年,这当然不是什么巧合。
一百年以前,恶魔是恶魔,而她呢?是百花仙子还是恶魔?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这个问题,突然使她狂奔起来,她要马上找一个人问一问,一百年以前她究竟是不是百花仙子。
能回答她这个问题的是谁呢?她已跑进了疏词的屋里,可是不见疏词的影子;跑到百花潭,疏词也不在;花海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最后姽婳来到了镜花殿,姽婳走向镜花殿的时候,一颗心已先自“扑通扑通”乱跳起来,当她站到了镜花殿的门口,竟然已紧张得有点不知所措。
镜花殿里果然众人皆在,不仅花仙子们全都聚集在一起,连百草和百果也都在。
百草背对着姽婳,身旁跟着一名侍女,这侍女打扮与众不同,较之普通的侍女华贵很多,头上飞仙髻插着珠宝金钗,月牙凤尾罗裙束以金边织锦腰封,光是看背影,就优雅贵气非凡,想那正面必定是一名窈窕多姿的绝美仙子。
姽婳正自纳闷,红颜洞为何来了这样一位陌生仙子,除却天宫中那些顶尖的大人物身旁的贴身侍女才会有着打扮气派以外,在蓬莱岛绝不会有这样的侍女,就算是百草——天玄神将的未央宫也没有这身份地位配备,却又会是谁命她来此的呢?
没想到就在这时,这名侍女竟先转过脸来发现了姽婳,立刻展露笑颜道:“你们遍寻不到的百花仙子,这不是来了吗?”
众人闻声皆回头转身,人群中鬼精灵般的妩儿首先飞奔过来,大叫大嚷着:“姽婳,你终于出现了,一大早我们把整个红颜洞都找遍了,怎么也找不着你,你究竟去哪了?”
殿中一片窸窸窣窣的雀跃声,看到姽婳自己跑了出来,大家都似松了口气。
但姽婳全没注意这些,她注意的只有刚才那名陌生侍女,只待正面一瞧,才自发现她不是别人,却是上一次陪着王母娘娘和嫦娥一同前来的四名侍女中的领头侍女。
姽婳之所以能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的在她的脑海,因为她不想出任何差错,失职懈怠,就算直到现在,当时王母和嫦娥的每一言每一句都还牢记在心。
再次看到这名侍女造访红颜洞,姽婳来不及细想,连忙恭敬敛衽。王母身边的贴身侍女,身份是何等高贵,姽婳自是觉得谦卑恭敬一点总是不会错的。
侍女上前将她扶起,温婉动人地说:“我小小的侍女,怎敢消受百花仙子的大礼?”
“仙子客气了,这本是应当的。”
说话间,众花仙子也随着姽婳垂首屈膝行礼。
显见侍女并非一个喜欢端架子的人,看到此番情景不禁有些慌乱无主,只好再三请姽婳和众仙子快快不必如此多礼,如此这般,也绕是废了一番口舌,才让姽婳不再如此拘谨。
一旁百果忍不住插嘴:“真受不了你,姽婳,人家仙女姐姐也不会难为你,你也太古板多礼了些。”
其余的众人都已上前,只有百草还站在原地未动,此刻他的声音从身后幽幽地传来:“她本就是个格外严谨克制的人,倒也难得像你这种人竟然还会整夜不归,想来必是因为有要紧事在外耽搁了。”
几乎所有人就在同时“刷”地一下转头朝百草看去,因为这话听起来实在太尖锐,也充满了讥诮嘲讽冷笑。平日里的百草本是温文儒雅,不失风度的,可现在的他语带机锋,满嘴尖针刺在人身上,倒好像如女子般使起小心眼来了。
“就是就是,我倒真是好奇得很,你这一晚究竟是在哪里?没想到你还会夜不归宿,看不出来你竟然是这样的姽婳。”百果竟然接着百草的话开起玩笑来,好似全然不知自己这是在火上浇油。
疏词不禁摇头暗叹:百果这家伙怎的就越来越傻了呢。
姽婳倒是镇定得很,就好像觉得并不是在说她一样,径直问侍女道:“仙子今日到来不知所谓何事?”
此番作为让百草的脸往哪搁?他竟突然拨开人群,怒极地冲了过来,冲到姽婳面前,失心疯般一把抓起了姽婳的腕子吼道:“你难道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我问你,昨夜你去了哪里?”
谁也不曾料到百草会这么样,这还是他们平日里认识的那个百草吗?他的行为着实把所有人都给惊住了。
妩儿更是吓得不清,摇着百草的手臂小声地问:“百草哥哥,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对姽婳那么凶?”
百草自是还喘着粗气,瞪着姽婳,不能冷静得下来。
如此失态对当场的人来说最难受的却不是姽婳,而是南池,南池死死地咬着嘴唇,双目凝在百草身上,透着一股怨怼和悲伤,仿佛马上就会挤出泪来。
姽婳试图从百草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面上却依然平静如死寂的湖面,不带一丝感情地反问:“这与你何干?我的事本用不着你来操心。”
她愣是这般无情冷漠,伤在百草心上,叫旁人看了也不禁为百草唏嘘,何况百草自己。
但谁又能了解姽婳的难为之处?经历了那么样一夜之后,她本已精疲力竭,再无心去搭理别的,可是百草却偏偏要如此这般质问她,不是在戳她的伤疤又是什么?
当然百草自然不知情这一夜她经历了什么,绕是不知者无过,可是有时却偏偏就是无知者惹人厌烦。
况且,在场的无论换作谁都能质问于她,百草却是最不该如此冲动的那个。是不是百草就不自知呢?他难道真的把南池完全抛在了脑后吗?
千不该万不该这情不自禁,他的手虽握得很紧,却已经在不由自主的颤栗,然后终究还是缓缓地放开了姽婳的手。
“的确是轮不到我来操心,你有孤尽,也许昨晚你就是和他在一起的,我又何必多管闲事。”
一整晚,姽婳都和孤尽在一起,意味着什么?百草不敢想下去,可是这的确与他毫无关系。姽婳即已选择了孤尽,而他也答应了南池好好待她,却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吃起这莫名其妙的醋来呢?
这真是伤人又伤己,半点好处都没有的。
侍女静待他们各自都平复了心情,方自对姽婳说道:“今日我是奉王母娘娘之命,前来颁布一道诏书。”
听闻是王母娘娘要颁布诏书,姽婳立刻强作精神,仔细聆听。
侍女又道:“百花仙子甚是受娘娘赏识,娘娘还特地请了天玄神将亲自来为百花仙子宣读诏书的内容,因此才劳动了天玄神将随奴婢一同前来。”
侍女向百草敛衽一礼,甚是尊卑分明。
只不过百草仿佛失魂落魄,却不知是否了解当前所发生之事。
却是姽婳不禁好奇地一问:“仙子是否知晓王母娘娘是要颁布什么诏书?”
她不仅仅是好奇,而且还有一丝担忧。此刻她又想起了那预言,昨夜发生的事已让她不得不相信,预言并非只是一个预言而已。哪怕只是一丝想要与孤尽长厢厮守的心,却落得如此惨不忍睹的下场。老天却不是要他们死,而是不让他们有哪怕一点点相爱的可能。
因而他们只能沦为陌路,可是人虽相离,是不是情也已相离了呢?
若他们之间的情已死,何必要硬生生的分离?
正是因为情未死,反而更难舍难分了,就只好避免相守不离。
老天是不是连这点都已经看透,因而就不惜一切余力的想要破坏到底,将更多的灾祸降临在他们的身上?
侍女笑颜如花,满心欢喜地回答姽婳说:“你放心,这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却恰恰是一件大喜事。”
姽婳仍旧疑虑重重:“喜事?会有什么喜事呢?”
侍女道:“前段时日,娘娘和嫦娥仙姑来这红颜洞看望你,你可知是为的什么?”
姽婳想了想道:“小仙不敢放肆,本也并无什么功劳,却得王母娘娘的圣恩,得到了奖赏。”
“此事是另一码事,先可放在一边。”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事?小仙愚钝,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除此之外王母娘娘还说了别的什么要紧的话。”
侍女神秘地一笑,问:“她可是和嫦娥仙姑提到了北斗孤尽?”
姽婳不可否认,那虽是王母和嫦娥说的悄悄话,可是谁都听见了王母说什么把孤尽赏赐给谁的话。这么一说,姽婳忽然明白侍女的意思了,她也大概猜到了诏书的内容,难不成这真的是一封赐婚的诏书?
她和孤尽的赐婚诏书,是该喜还是悲呢?
一时之间,姽婳已分辨不清心头的千般滋味。到如今,就算王母娘娘不反对他们在一起,可是老天会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