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心洗漱完毕,这五天来的疲倦和脏臭早已混合那原本的清汤消殆不见。
她换上小娜刚刚送来的兰花裙,头上的发髻簪的也不再是之前的芙蓉发簪,而是完全不同以往的兰花簪子。
那纹路清晰的君子兰精致的雕刻在簪子的表面,清丽脱俗的气质就这样散开,配在锦心的头上简直是美到极致,淡雅却不失妖媚。
乍看之下,那轮廓与司诺婉如出一辙,水蓝色的流袖裙穿在锦心身上衬出锦心精细的腰肢,整个线条完美突出。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进门不过一个时辰,宫里的高珉就穿着一身便服来到了司徒府。
经过一番所谓的兜圈子和寒暄之后,锦心已经知道了他的来意。没想到他居然用的是德妃的名义。
而浩谦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话,眼中闪过一丝的担忧和一丝复杂的神情,但也是在旁边看着,一语未发。
“高公公,你看,让小女子和自家未婚夫说几句话可好。”锦心轻声问道。
高珉抬眼看了一眼浩谦,抿了抿嘴,随即换上一脸的笑意,“那是自然,德妃娘娘说了,这一切都还得遵照小姐意愿。”
锦心微微提拉嘴角,“多谢公公。”
随后,锦心便拉着浩谦走到房间一隅,“浩谦,我去去就回,不要担心。”
浩谦微微一笑,声色柔和,一如既往,“早点回来,我叫如意楼留几坛子的桂花酒。”
这时,锦心却突然搂住浩谦的脖子,踮起脚尖,将嘴巴贴近浩谦的耳朵,均匀的呼吸声挠的浩谦心痒痒的。
“我会平安的。”
锦心走后,浩谦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拢,唤来一直躲在暗处的阿林。
“事情都安排好了吗?一定要万无一失。”
阿林恭敬的说道,“少主,一切妥当,但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明天这个时候心儿应该已经回来了,不会出任何的问题。告诉那边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走,还有”浩谦的话语顿了顿,“保护好夫人。”
“是。”
皇宫大内,高珉带着锦心左拐右拐的,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锦心以为,高珉会把她带到皇帝的书房,或者是那高高在上的议政厅,甚至还想过会是那皇后的所在地——凤藻宫,却算漏了皇宫大内那座已经尘封了近十四年的宫殿。
据说,五年前一个受宠的妃子因为不小心踏足了这座华丽的宫殿,文帝大怒,诛其九族,而那名妃子也就此冤死宫中,成为孤魂野鬼,可惜了她的家族。
看着那富丽堂皇,规格仪制隐隐超过皇后宫殿的那座无人居住的宫殿——元婉宫。
如此这般的做法也掩盖不了你对那个妖媚如花,英姿飒爽的女子犯下的罪过。你以为这样就能赎一些你对那名倾尽年华,倾尽生命为你奉献一生,爱的深入骨髓的女子犯下的罪孽?你到底只是为了让你的心好过一些罢了。
上官元,你不配,就算我娘现在还活着,你依旧还是不配。人都没了,何必惺惺作态。
锦心一脚踏入那琉璃铺就的地板,脚步轻盈,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
“你来了。”
沙哑的声音从那名穿着玄色蟒袍的男子身上发出。
锦心看着那个略带苍老的背影,原来准备好的那些恶毒的话语竟一个字也吐露不出,只是淡漠的嗯了一声。
上官元转过头来,眼眶之中的眸子一直停留在锦心的脸上,半分都未曾移动。
锦心也未有丝毫的闪躲,也就是这样直挺挺的看着那个一直看着自己的年迈的面孔。
他们的气势真是像极了。
“真像你娘。簪子真好看,你娘她。也喜欢兰花。”上官元居然笑了,他似乎透过锦心看见了当年那个笑靥如花的明媚女子。
“你是第二个说这句话的人。”锦心接上话茬,话语缓缓吐露,听不清她的情绪。
“你见过蒙洛了?也对,你们是一路回来的,也该见过了。”上官元的语气依旧还是稳稳的。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必拐弯抹角,我喜欢简单明了。浩谦在家等着我,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些老套掉渣的开场白。你知道的。”锦心双手紧捏,低下头去不看上官元一眼。
“我知道。”上官元没有用“朕”,而是我。毕竟,他知道他自己一点责任也没有尽到。
想到这里,上官元继续开口,“我和你娘她”
“我的手上有娘亲的札记,我那四年在你们身边长大,多多少少还是能记得一些事情的,你不必多加赘述。”锦心回答道。
“那你娘临走之前,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上官元这一句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上官元的一句话将生锈的岁月带回到锦心的脑海,锦帛一般将染血的回忆磬书其上,十几年迫使自己忘记的一切在上面纷乱杂呈,逃也逃不过,避也避不了。
幽幽,娘亲要离开了,这一生,娘亲只希望你不要踏入皇家半步,不要参与任何的阴谋争斗,找个更爱你的来保护你,不要找你最爱的却不那么爱你的。
司诺婉旧年的话语顿时在锦心的耳边响起,柔腻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改变。
“娘亲,你后悔吗?我时常听爹爹问你这句话,可你总是没有回答。娘亲,你能告诉幽幽你后悔吗?”那时只有四岁的锦心泪眼婆娑,一直抓着诺婉那双孱弱的手。
既做了,怎会后悔——那是诺婉在人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这”
锦心在犹豫,要不是眼前的这个人,她的娘亲就不会那么早就走了,她也不会流离失所。可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遇上尹尚,也不会有锦绣那样一个好姐姐,更不会无忧无虑的生长。
若是当初司诺婉选择留下来,她自己会不会也会因为这后宫,这前朝,这权势,变成像他一样的人。
一番挣扎过后,锦心开口道。
“娘亲说这一生她无怨无悔,不管是对于自己,还是对你。”
说着说着,锦心嘴角的泪水不经意间的滑落下来,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烧烧的热灼刺痛了她。她的眼睛直直的看着那张苍老的面孔,她看见上官元的脸上终于不再是昔日的王者威严,也不再是上位者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面无表情。
泪水肆虐的划过那张帝王的面孔,上官元的嘴角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始终没能讲出口。但是那种表情,那落下的颗颗滚烫的泪水,到底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愧疚,锦心猜不透也不想猜。
好一会儿,锦心重新开口,“你要问的已经问完了,我该走了。”
锦心转身的速度如此决绝,身后的裙摆扫在瑠璃地砖上面映照出原本的蓝色。
这时,锦心身后传来一声呐喊。
“是我负了她,百年之后,我自当会向她请罪,不求原谅。”
锦心原本打算继续抬脚的背影就这样僵在了原地——是吗,这样的一个心中只有皇位的他,怎么就成了你的唯一,我的生父?
泪水汹涌,似是波涛一般冲刷着锦心的眼角,而她竟无力控制。
“你能你能唤我一声一声爹吗?”这种低声下气的请求就这样从那个不可一世的帝王嘴中说出来。
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而司诺婉为了他匍匐仰望做尽一切,几近悲凉无人珍惜。
上官元这些话无疑让锦心的内心一惊。
锦心转过身子看着那个老泪纵横,一脸恳求的男子,心里的某个地方在变化——不对,自己怎么能觉得他可怜呢?怎么能呢?他明明坐拥天下,他拥有与娘亲相似的华贵人,他拥有了一切,他应该是快乐的,为什么他在我的面前那般的苍凉?
上官元见锦心僵在原地,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表情,随即把头埋下去。
“是我奢望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我的心里一直都是你娘。不管别人还是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诉你我爱她,用我的生命发誓。”
他顿了顿,伸出手大手一挥,用力的指了指这座空旷的宫殿,双脚不小心扭了一下,跌落在地上。
“这里是当年的许诺。我心间的妻子和心头的皇后一直都是——司诺婉。当年要是她没有选择离开,这座宫殿,包括整个天下都是她的。谁知道十五年前的那一面居然是最后一次见面,说到底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锦心看了一眼那个自顾自的自言自语的男子,心间升起可怜,“父亲。”
她竟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这辈子都没有期许过的称呼。
“你叫我什么。”上官元迅速抬起头,语气激动的盯着锦心,“你再说一次。”
锦心连忙解释,眼光别到别处,看见上官元身后的两张椅子,一张凤凰高飞,一张金龙盘旋,心尖悲凉又继续加重。
“你别误会。我的爹只有一个人——尹尚,你不配。”
“其实我很讨厌你,也很讨厌娘亲,我讨厌你的薄情寡义,讨厌娘亲的为爱痴狂。”
“你怎么就不能争气一些,直接薄情寡义到断了娘亲的所有希望;而娘亲就不能干脆一些,怎么就不能及时抽身,离开你的万丈深渊。”
“但是说到底,我更讨厌我自己,为何要让我从小就看着你们为了皇位的尔虞我诈,满腹诡计?”
“我永远忘记不了你们第一次在我的面前高谈阔论夺取皇位之后第一个要除掉谁,斩草除根的事情?我永远忘记不了四岁那年我刚刚记事的时候你当着我的面第一次斩杀我身边一直照顾我的那个嬷嬷。”
“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了,我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强迫自己去接受,但现在我厌倦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幽幽”
“那些都过去了,我也没有精力再提。”锦心擦干自己的眼泪,不再细数往事,“我感激你在瑞王案的时候为了我保住了司徒家,这个人情我会记在心上。”
锦心的语气顿了顿,眼中换上一丝的凌厉。
“可这不代表我就能原谅你对我娘犯下的罪孽。她费尽心机为你谋夺了整个天下,为你烧尽自己心头的最后一滴血,最后却带着早已残败的身躯远走天涯。”
“她临死之前想要见上你一面,而你那个时候在做什么?你正在为你自己攻破皇宫做最后的准备,放弃了见娘亲最后一面的机会。”
“不想继续谈论娘亲的事情了,我怕我自己哭起来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会感激你替我保住了浩谦,可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对娘亲的负心。”
“你的后宫虽然算不上三千佳丽,可还是有上到皇后,德妃,莲妃,下到与娘亲相似的华贵人,以及一些我实在是说不上号来的女人,所以别在我的面前惺惺作态的说你还爱着我娘亲,听起来真是恶心透了。”
“你说的对,是我负心,是我为了皇权抛弃了诺婉。”上官元不禁苦笑,“对你来说我从来就没有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我能做的就只有为你保住司徒家。”
上官元的眼睛依旧还是定在锦心的脸上,神色不禁暗淡,随后不由自主的加了一句。
“论起来,你选择了一个与朝堂无关的商贾真是明智,你比你娘幸运多了。”
短短的一句话令锦心听出了一丝苦涩的味道。浩谦无论做什么,对她一直都是掏心掏肺,没有半点的利用,更遑论阴谋——对了,浩谦,这次上官元固然可以看在我娘的份上,还有对我的愧疚不动司徒家。可日子那么长,以后怎么办?以后若是上官信当权,若是李家还记恨当年娘亲利用庶族压着世家的事情?若依不小心知道了我的存在,浩谦肯定免不了牵连
锦心深吸了一口气,缓解了心头的紧张。
换个角度来说,富可敌国让人想想都觉得可怕,以前的自己想法实在是太单纯了,帝王不动司徒家是需要一个随时可以提款的钱罐子,可分分钟也能直接端了司徒家
因为东华王朝和皇家内斗,锦心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娘,也没有了自小疼爱她的姐姐。她已经不能继续失去浩谦了,人道是最是无情帝王家,一丝一毫的风险锦心都不想担着。
想到这里,锦心捏紧了自己的手心,突然跪在了上官元的面前。
“父亲,你不是想要心安吗,你不是想要原谅吗,你不是想要不再背负罪恶感吗?”
是的,她在诱导那个与自己有直接血缘关系的男人说出肯定的回答。
上官元看着突然跪倒在自己眼前的锦心,一时不知所措。他的眼睛闪过一丝沉思,但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事情,“对。”
锦心看到了机会,哪怕微茫也必须争取。
“我已经放手了,我现在已经离你们的生活远远的了。我只要爱情,一份长长久久没有任何事情打扰,没有任何忧虑的爱情,我要我在乎的人”
“平平安安。哪怕放下你心头十五年来对皇家的怨恨?”
上官元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说话语气和司诺婉如出一辙的女子,他的心情是复杂的。
诺婉,果真像你所说的——生女似汝,性貌如斯。我不是没想过趁着上官瑞的事情将司徒家料理了,毕竟那样丰厚的财产着实诱人,我知道要是如此,幽幽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我。而你更是在百年之后都不愿看见我,所以我大手一捞将司徒家摘除得干干净净。
“是,一百年太长,二十年太短,六十年刚好。厮守的时间,我只要六十年就好,六十年。我要上官家承诺,无论以后皇位更迭,只要司徒家没有干出那些反叛朝廷,通敌叛国的事情,只要是上官家执政一天,那么都要保证司徒一族一甲子无虞。当然,我可以保证司徒家在皇家需要的时候绝对挺身而出。”
锦心的语气坚定异常,那一刻上官元似乎看见了司诺婉站在自己的眼前,她们的对待爱情的勇气却是如出一辙,义无反顾难以回头。
上官元大吃一惊,自己这个女儿果真是将一切都考虑的清清楚楚。既保证了司徒家的利益和安全,又保证了朝廷的安危,不愧是继承了她母亲的聪慧。
“幽幽,朕会给司徒家铁券丹书,六十年无虞。”
锦心的脸上绽放释然,但也是一瞬便回归严肃。她抬起头看着上官元,眼中透露的表情少了些怨恨,多了一丝淡漠。
“民女不是上官幽,民女从来只有一个姓氏,那就是——尹。民女的名字是尹锦心。民女尹锦心代司徒一门谢主隆恩。”
锦心对着上官元行了个礼,以示感谢,没有人知道那双玲珑眸子下面藏了一些什么东西。
“我知道你回来是为了你姐姐的事情,你想见叶澜吗?”上官元突然开口,他还想多看一会儿自己的女儿,“你不想继续报复了吗?”
“我为何要见那个陷害姐姐的贱人,难道是要我去问一些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吗?”
“站在她被人退婚成为洛城笑柄的处境和角度,我理解她的所作所为,但永远不会原谅她的蛇蝎心肠。”
“你既然已经给她判罪,最好言而有信让她秋后处斩,我不介意在斩首台上亲眼看着她人头落地。我既已经给姐姐正名,她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上官元很是吃惊,“当真如此看得开吗?”
“你不觉得对一个人最好的报复便是你设计了她,她却永远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看着她像跳梁小丑一般上窜下跳,出尽洋相,最后带着满腹的猜疑和猜不透的煎熬慢慢的死去这样看起来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叶澜害死了你姐姐是其一,而你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是其二。就算是为了当时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你就没想过对叶澜的孩子下手?”
“一开始是谁造的孽,那就由谁来承最后的那个果,与旁人何干。”
“你依旧还是那么的心软。”
“这从来就不是所谓心软不心软的问题。你们的水这样深,我怕自己一意孤行的踏进去不小心将自己给淹没了还不够,一不小心牵连了旁人才是莫大的不幸。”
“至于你和娘亲的事情,你们这些人永远都会怀念当年夺嫡战争中热血沸腾的日子,却从没有人看到尘埃落定之后戏中人的落寞和凄凉。”
“呵我今日说的实在是太多了,后会无期。”
锦心说完这一句之后不再看上官元的眼睛,像刚刚进来的时候一样昂首挺胸的朝着门口缓缓游动,背影一次也没有僵硬,行云流水般的走姿在上官元的眼中洒下了一抹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