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异记》云,南海之下有盘古墓,越三百里,天下风云在此汇聚。海水蒸发,成云落雨,如此轮回。
太清三年初,侯景之乱开始已有半年。侯景从寿阳起兵,直逼金陵。
“这世上怎能说没有鬼神呢,南海不也是鬼斧神工吗?”任东篱放下划桨,回头对倚在船篷上闭目养神的少年道:“喂,江箬,千里长沙万里石塘,如此胜景人间难得,不看看吗?”
“无心。”江箬将盖在面上的斗笠揭去,淡淡道,“公子好兴致,不过我一个该死之人刚刚脱离地狱,没这个闲情逸致。”
“我不比你。“东篱笑起来,“你好说歹说还是个世袭的吴昌伯,我不过一介江湖布衣罢了。世伯与我有几面之缘,去世前几日找我,与我交代过提防侯景,护你周全。我便到京城蹲在你家门口等消息,差点被当神经病揍一顿。这不,听到他要杀你,把你劫出来了。你说,上头伯爵王侯那么多,你怎么在他名单上打头阵啊?”
“不知。”
“若不是我急着走,一定帮你把侯景首级取来。”东篱挑眉,“那些养尊处优的英雄……”
“侯景武功高强。”
东篱乐呵呵地停下手,“你真是着急拆我台。”
“我知你厉害——“南海罗刹”,是吧。南兰陵民间传闻你在南海修成大道,战遍江湖高手无败绩,可有此事?”
“真的,都是真的。”东篱弯起嘴角,“他们只知道一个叫‘南海罗刹’的人罢了,我究竟叫什么都不知道,还好意思传这消息。”
“也是。领教过你的‘诡道’的人,都去黄泉洗澡了。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你不说,我便不问。”
已经不知我叫什么了么?东篱心中一酸。
三年不见,世事无常。他作为“任东篱”之时与江箬从小相识,后四海求学,被传言身死。世人知南海罗刹,不知任东篱。
“那些人决计不能留,若将我的功法学去了怎么成。”他回过神,干笑几声。
身后那人不做声了——这是江箬表达“你不要脸”的一般方式。像面前这样的笑面鬼,世家子弟中不多见。
东篱转头望着碧海潮生涌向天际,月色一片明朗。天枢星跃到天幕上,紧接着之后六星也一一浮现了。海风吹过来,带着咸甜,必然也带了千百年来天地间的尘埃罢——东篱是这么想的。
“这海上你会迷路吗?”江箬走过来,坐到他身边。他天青色的外袍落到水里,东篱急忙帮他捞起来。他却不在乎地将外袍脱下,抱在手中。
“怎么会。十四岁后我一直在南海问道,虽然说未能有何惊世之才,不过……刚才你也看到了,我钓的那条鱼着实肥美。嘿,小太爷,你呆在建康整天抄经书练剑,如今满腹学识没什么用,剑倒是可以给我杀鱼。”
“不可。”江箬刷地伸手抱住那个布包,“别动那心思,这剑实为先人江淹遗物,只是我家祖上均为文人,故此剑未尝沾染过血腥。我可以徒手切鱼块的。”他又补了一句。
“既然你家先辈手无缚鸡之力,为何佩剑?杀鸡吗?”
“家父说是高人所赠,权当护身了。”
“愿闻其详。”
“名曰婆罗,精铁所锻,其他不知道。”
“……”任东篱无语了,剑是用来摆着看的?况且江箬还算是个练家子,“精于剑道”。他服了这位小太爷。
那位高人究竟是谁,东篱自然心知肚明了。他不再多言,执起浆来划,江箬一愣,也去帮忙。四面悄然,惟闻划水之声,船漂于海面,却如临星空。
“那个,公子,去哪?”
“去一个岛,名为珈蓝。我师傅在那里。师傅也算个世外高人,他估计能帮上你呢?……世伯其实不希望你背负上什么大仇大恨,你适可而止……”
“父亲是侯景杀的,我终究忘不了。我若还姓江,便会一直记得他被侯景派人乱刀砍死而抛尸荒野,却被侯景传言饮酒达旦而亡。你们这些人,怎会知道。”
“刺客是叫任东篱吗?”
“是。被抓后自杀了。”
有那么一刹那,东篱觉得自己演不下去了。
自己那时已经离京,根本不知这回事。侯景从中挑拨,意欲引起争端罢了。看来,他达到目的了。
可真相,现在有谁会信呢。
“乱世人命如草木而已,萧衍老儿昏庸,邪祟当道。相比之下,我父亲走得安详。还有,不要叫我公子,叫哥哥不就行了。”东篱一咧嘴,低下头,不愿看见江箬的眼睛。那双小时候为人称道的桃花眼现在逾见可怕,像是能把人看个通透。
“啧。”听到东篱窃笑,那边的人愤愤放了手,“你自己划船吧,我歇息了。”
他这少奶奶脾气依然和小时候别无二致,如今快到及笄之年(没错他就是),还是别扭。东篱叹了口气,叫道:“把你的剑藏好,小心我夜黑风高做个扒手。”
“我抱着睡。”江箬闷闷地道。
他这样划一夜,便可到达珈蓝山了。他任东篱踩着先人留下的足迹云游四方,南海是走得最多的地方。他今年开春来了珈蓝山——就是一个岛。山上有一舍馆,名为“珈蓝”,他一直记得舍馆门前一副对联为“海上有仙山,飘渺云海间”。修道之人、讲经之僧皆有驻留此地。东篱便是在这里拜了师。
师傅姓朱名潼,字长兴,其实也是个不到三十的主,清谈颇为厉害,和东篱很聊的来。他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知道东篱真实身份的人。他曾说东篱“惊世之才宜藏山野,骇俗之举可覆朝廷”,东篱也不知道他是想让自己留在哪里。
托这位师傅的福,东篱与舍主老人有一面之缘,便是因为弱冠之礼。那位不知姓名的老人问了他的姓名,非要给他取字,等三年后才用。
那时候东篱还老大不乐意:“字不都是后生自己起的吗?不劳烦老人家的。再说吧,在下十七未满,没那么老。”
老人道:“你先人所托,说必有一后人可乱天下,以此字镇之,故不敢违背。今后若有一剑出世,与你同名,定当追随一生。取字后不可叫人随意直呼姓名了。我们从前弱冠之后,只有父母唤孩子的姓名,他人只能称字。若是给生人直呼姓名,魂是要被勾走的。”
“那您呢?”东篱笑得很痞,“您这下可知道我的姓名了,到时候可别把我的魂勾去啊。”那是个有趣的老头,也跟着他一块笑了。
几个月后,老人仙逝。听长兴说,老人已经年越百岁了。
“珈蓝老人让为师带话给你。”半年前他离开时,师傅朱长兴说,“天下若混沌,我处有明灯。”
“那谢过师傅了。”
而如今天下表面安宁,却是暗流涌动了。太清初了,梁武帝年老,侯景专权,怕是要造反;三足鼎立之势再起,今后也不知何去何从。
自己答应过父亲不问朝野之事了。祖上写的《述异记》,所讲的地方他尽数去过,自己也想隐于山水了。只是身后那个少年又把他拽回俗尘。他寻思着是否应该告诉江箬一切的一切。如果如果江箬知道,面前这个手中人命千条的罗刹是东篱,他会信吗?
任东篱的先祖任昉曾与珈蓝老人相识。任昉曾来过万里石塘,将老人一访,其原委也随二人魂归天地。
似乎是因为任昉所托,老人为故友这位能乱天下的后人定了字——婆罗。
江箬手中那剑的名字,也是那老人起的吧。
人剑同名,果然他任东篱在老头子眼中还是个贱人。
——要我做江箬手中利刃么?我这利刃若要认主,是一定要尝鲜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