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说话,没弱冠的小孩到外面走廊待着去哦。”朱潼笑吟吟地把东篱丢出了堂屋,将门扇合上,坐下问喝茶的王僧辩:“现在侯景那边怎么样了?不会又有异变吧。”
“侯景在寿阳带着八百残兵败将,到京城还有一段距离。哼,他们才吃了败仗,按理说也没什么兴致造反。不过……你还记得和东魏打的寒山之战,那个被俘的宗室萧渊明吗?侯景伪造了东魏书信,说要把自己和那萧渊明交换,皇上居然默许了。听到这种寒心的消息,谁能没什么逆反之心呢。”王僧辩重重放下茶杯。
的确。当年侯景携东魏十三州归附大梁,武帝听了身边宠臣朱异的话,坚持“得景则塞北可清”。结果人家过来向王谢家族求个亲,请武帝做媒,武帝因为嫌弃人家出身没答应。这可就把怨气给埋下了。后来侯景更加明目张胆,和萧正德勾结,得了不少好处。加之寒山之战,当作见面礼的十三州尽数还给了东魏,侯景也就成了一颗无用棋子。
“你刚才说他现在屡屡向朝廷索取钱财,没人生疑吗?”
“自然有。元公、羊公等都向朝廷说侯景要谋反,皇上就是没放在心上。到了现在,人家已经从那里打过来了,才叫我去寿阳查看。”
“若他真要反,就算你不来我这,快马加鞭到寿阳,也已经迟了。”
“我知道呀。”王僧辩长叹,“那么多人告侯景谋反,朝廷中竟然近日才有反应。萧正德的爪牙竟已到了这种地步。到时候,建康城门怕是要大开着放侯景进去啊。”
“非也,君才兄。”朱潼敛起袖子,隔着茶几拍拍王僧辩的肩膀,“此处乃高人布局。我非朝野中人,也早就与朱家断了关系。此时我说一句真话:有人想要大梁亡。”
“你怎么知道……”
“侯景与大梁世家大族结遍了怨,又利用萧正德铺平自己的路。武帝老迈,任他专权,但周围人必有看不过眼的。你想,现在这朝中,除了侯景朱异风头正盛,可还有谁握有实权?”
“你是说陈法生?怎么可能。法生是多么忠君之人,朝野皆知。”
“你可别忘了,他那拜了把子的兄弟可就是被侯景所杀,而武帝一再纵容。”
“如此……借刀杀人,再毁其刀?”
“君才兄,此……不足为外人道也。”
“是。”王僧辩急忙拱手,“多谢长兴指点。”
东篱百无聊赖地坐在走廊栏椅上,看外面一派风雨摧春花之势。跟着王僧辩来的侍卫模样的小伙子站得离他远远的,凭栏听雨,不知在想什么。
“那两个老头在讲什么啊?”东篱故意小声说了一句话,偷眼去看那小伙子——好家伙,他果然回头往他这边看了。从演武场一路回来,东篱就发现他的耳朵不一般。东篱立刻把江箬的手拉过来,在他手背上写:“那小子什么来头?”
江箬看了那小伙子一眼,写道:“太原王氏家主独子王文茵。”
“他怎么能穿朱紫色的衣服?”
“其母为长生公主。”
原来是皇亲国戚。就是脾气讨人厌,人倒是很标致,站有站相的。不过像东篱这样身在江湖视名利如粪土的人……当然要上去献殷勤了。
“那位公子,你可是要站上一天?”东篱自觉地招呼他,“过来坐坐呀。”
文茵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这气氛是相当尴尬。东篱讨了个没趣,坐回去碰了本《庄论》读。文茵远远地看他身形一闪,腰上的一把七管排箫晃了一晃。
这好像……是谁也在用的来着。
“喂,你的排箫哪来的?”文茵踟蹰了一下,还是喊了一嗓子。
“阿因,口气能好点吗?”僧辩推门而出,三个少年躬身行礼。朱潼从室内拿了一把竹伞给他,指着东篱道:“这是我大徒弟。东篱,去,给王将军收拾一间房。”
“不必。”王僧辩抬手,“我们等雨停了就走,恕不久留了。”王文茵上前接过伞,刚要退下去,僧辩将他拉住。“江公子过几日可要会建康?”
“不错,是要回。”东篱把头从江箬后面伸出来,“王将军既然长居建康,必然不会不知道他是吴昌伯吧。怎么还称公子?”
“那是我失礼了。”王僧辩也不恼,把王文茵拎过来,“我去寿阳,带着阿因不方便。我把他留在这里,一会你们将他带回去吧。”
“伯父,您不是答应我带我去的吗?”
“你若还叫我一声伯父,就听我的话吧。”
雨小了些。王僧辩行礼,道声“告辞”,步入雨帘当中。
文茵微微怔住,直到他伯父走远了,才对朱潼说:“那就麻烦了。”
东篱抱着头靠在墙上,瞄着文茵。他看起来是有点纨绔子弟情商低的特性,不过对他的伯父,倒是毕恭毕敬的。也难怪,陈庆之死后,朝中能用的武官也只有侯景、王僧辩和陈法生三人了。不过要把这小子拖回建康,还得稍微费点力。
“王公子,进来坐坐?”
“不必。”他也打伞出去了。
“王家人怎么都这个德行?我可不想热脸贴冷屁股。”东篱把江箬打发去跟着文茵,自己蹭到朱潼那里,”我过几天就走,别想我哈。”
“此去建康,切莫暴露身份,尤其在太原王氏那里。你给我用个化名。若知道你是南海罗刹,王家人非削死你不可。若知道你是那个任东篱那段往事,你是真的放下了?”
“那个‘任东篱’死了,我还活着。十四岁以后,我活得可比从前恣意,所谓乱天下之才可没有浪费。把这辈子重新开始,也算不迟。”
“你可还要去看看你的兄长?”
“还是去看看吧。看了也就割舍得下了,家人什么的真的妨碍本公子行走江湖。”
说得轻巧。珈蓝老人说得对,任东篱这人,一生必孤苦否极。最好的办法是,让这“一生”立刻告终。而他此生亏欠最多的江家,则要以“婆罗”的身份,拿余生还的。
“师傅,你呢?光顾着说我。夭夭对你上心,可别负了人家。”
“我这身体,哪里能拖累人家。”朱潼笑着摇头,“你临走前可要去问她再要点药和毒。别太自信了,懂么?”
“谨遵师命。”东篱装模做样地做了个揖,“你和王将军说侯景的事,我知道了。不过天下即将大乱,你不将此处的‘明灯’传给徒儿?”
“明灯在你心中。你每做一件事,问问自己为何;在这混沌之中,保持自己来时的方向,也就是了。”
“若灯坏了呢”
“那就给我回来,把老庄之道抄上几十遍,你就可以元神归位了。”
若再过上几天,海上可就有婆罗灯看了。世间风雨欲来,“乱天下”一出,也不知何为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