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们听说了吗?吴昌伯江筼死了!”院子里一个粗嗓门喊道。
“可惜。多好一个人啊。”一老者道。
“死了?怎么死了?”
“还能怎么样啊,侯景派人杀的呀。”
“听说那个刺客是上次斗死王苒的那个,叫任东篱?”
“是啊。他杀了人,逃跑的时候被抓,最后自杀了。他母亲为他请死,服毒自尽了。”一个年轻人说。
“亏任家让这个煞星认祖归宗。他回来半年,亲爸就给克死了。江筼待他不薄,他倒忘恩负义。”
“我怎么听说吴昌伯是喝酒喝死的?”
“那都是侯景传的谣言。圣上也没有明察,就让他糊弄过去了。”
“死得冤啊。”
东篱嘭地踢开了门。
他不过是昨晚去市里卖了点竹刻,喝了点小酒,睡的早了一点。一觉醒来,就这样了。
“老板娘,接着银两!”他将银子扔给看店的丫头,后者轻巧地接住。东篱跳上叉烧,一溜烟跑路了。
母亲走了。东篱虽说实在和她没有太深的感情,但听到她为了自己请死,心里某块地方还是狠狠地抽痛。
世伯死因不明。听那群人说,他被发现在建康郊外,死在马车里,侍从全部被结果。清一色的,脖子动脉上一道伤痕。那些人哪里会知道,他苦练镖法六载,若要杀人,怎会只用反手打法,击人脖颈咽喉?那分明是人刻意用剑模仿的,怎么会
悲哉。上天从来没有等待真相的时间。
东篱不知不觉出了城。他勒马停下来,遥望着东方的鱼肚白。
去哪里呢。
建康?呵。江箬一定也觉得是东篱杀了他父亲吧。失父之痛,他怎么会相信东篱的一句“我没有杀世伯”呢?他现在一定恨不得把东篱这昔日的挚友千刀万剐。
江陵?算了吧。不要拖累法生了,让他接纳自己就是和侯景做对。侯景那边已经准备从寒山入大梁了,今后必然权倾朝野。不能让法生因为他这个应死之身毁了前程。
南兰陵?万万不可。日夕大哥和大伯父驻守那里,东篱若是去了……他怎么有脸回去。
至此,他与这世间的联系,全部应当断了。
任东篱,他还没有想好一生该怎么过,这“一生”就结束了,他就要带着这男儿身和满腹才华,湮没于江湖吗?
不知。
“我只剩下你啦。”东篱附身抱住叉烧的脖子,摸摸它的鬃毛。
叉烧重重的打了个响鼻。它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假装坚强的年轻主人,流了泪。
东篱转而北上,途中找了一个铁匠铺子,打了一些铁竹叶。这些新的铁竹叶更宽大,东篱打算把它们握在手里,近身搏斗时用。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把铁竹叶当镖用。
后来他把心一横,杀了那个倒霉的铁匠。
话说他这天行到东魏晋阳郊外,天降大雪。东篱在驿站避了一避。他只会说几句北方话,和身旁这些人语言不太通。
“小公子,进城去伐?”耳边一声熟悉的吴语。东篱一看,是一个年龄大他一点的红衣姑娘。
“弗进城,姐姐,你从哪来?”
“南兰陵。”姑娘笑道,“进城还要过一片林子,载我一程,好伐?”
若那位姑娘不说,东篱真不知道怎么进城。晋阳也真是奇了,城外围了一圈林子。他们二人骑马走在林子里,觉得周围安静得吓人。
这些都是易长高的杉树,看样子,最多也只有十几年的树龄。在外面种树干什么,搞城市美化?
十几年前高欢掌政的日子。种这么茂密的树林,想供谁躲着呢。
他们走出几丈,只闻远处一整马蹄声。东篱觉得奇怪,骑马躲到一边,对姑娘说:“姐姐,你帮我看着马,我去看看。”
话音刚落,那一队人马就在他们旁边停下来。有人高声喝道:“谁在那里?出来!”
倒霉倒霉。东篱对姑娘说声“别怕”,站起来,行礼道:“将军,草民带家眷骑马进城,听见你们过来,不敢冲撞大驾,故躲到一边。将军开恩,放我们进去。”
正说话间,队伍里一辆马车的门帘被撩开,一个人探出脑袋,对前面问话的将军比了个手势。将军点点头看向东篱,一招手,两个士兵冲上前去,一下把东篱按住。
如果没猜错的话,坐在马车里的那位,就是高欢之子高澄。这个队伍没有旗帜,人少,看起来像是出逃。
想要杀人灭口啊。
东篱自然不是吃素的。他见那两个士兵还没有动作,快速把手探进腰带里,摸出一片新做的铁竹叶。
“饶命,饶命!”他逼真地叫唤了两声。
旁边那个家伙抽出了剑。
说时迟那时快,东篱抓着那两人的手,只一个空翻。他挣脱那两个人的手,先把左边持剑的那个人抹了脖子,夺过他的剑,给右边那个来了个透心凉。
电光石火之间,将军眼睁睁看着那个赤手空拳的年轻人连夺两人性命。他甚至没有看清那个年轻人做了什么,只是两具尸体倒在地上。
怎么会!这些都是相府的精锐
“杀了他。”马车里传来高澄缓慢而冷峻的声音。
高澄一向很自信。那是他的父亲给他最宝贵的遗产。只是手中最大的王牌侯景叛国,他也免不了受牵连。于是,他带了自己最勇猛的卫军出城,一路向南。
高澄是个军事天才。但正是因为他太过自信,当东篱掀开马车门帘,拿着滴血的剑走到他面前时,高澄才被那张脸拉回了现实。
那是张俊美的脸,上面沾了别人的血污,妖异得不行。
高澄似乎在别人话里认识过眼前的人。
“任东篱?”他颓然笑起来,“你果然没死。”
“我可不会让你走的。”东篱笑起来,“第一,你没看好你那条狗。我世伯,我娘,都死了。第二,你随意劫杀百姓,该死。”
“江箬现在是吴昌伯了。”高澄轻蔑地扬起头,“侯景不会留他的。”
“他杀我伯父,我便杀你们给他点长生灯。他若敢动江箬,我便杀尽负他之人。”
高澄在最后一刻瞥见他紧握在手里的铁竹叶。那上面,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
东篱离开那片伏尸百具的空地。叉烧还是被拴在树上,那姑娘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东篱叫了几声,没人回应,只好打马回头。快出去的时候,他对外面的人喊着:“林子里面全是死人啊!来人啊!”
“疯子。”红衣女子从林内的树上纵身跳下,环顾四周,进了马车。
她把高澄的尸体翻过来,将一卷纸条塞入他的腰带间。
接下来全看长兴在这纸上写什么了。
若写的是让东魏和大梁谈和,那天下大乱,指日可待。
还有
她蘸着高澄脖子上的血,在他衣服的后面写上“南海罗刹”。
世人当知南海罗刹,不知任东篱。
外面好像来了人。她擦干净了手指,出了马车,向树林密处隐了踪迹。
这下晋阳城不敢进了。
东篱又回了之前那个驿站。他进了房,定了定神,将江箬口中“朱公子”给的布包打开。
那是一件衣服,布料不怎么样。除了两条裤管是黑色的,其他都是琥珀黄。
“给我衣服干嘛,冒充皇上啊。”东篱一边埋怨,一边把衣服套上。腰带上系着一个圆球形的铃铛,阳光一照,显出几个字来。
南海珈蓝山。
这似乎是一个地名。
那就去那里吧。南方有见血封喉树,涂在铁竹叶上,杀人方便一些。
习武之人讲一个“替天行道”。如今乱世,他一个人又能怎样?
到了南海再说吧。站在地上,他无时无刻不想到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