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浅深吸一口气,闭起眼睛,无数画面在脑中回闪而过。再睁开时,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少了一丝暖意,多了几分沉静。
她收回一直逡巡在外的视线,转向陆京川。在车厢内这样封闭有限的空间里,刻意回避对方反而太不自然。既然已经决定要好好放下,就该有点坦然相对的样子。
“那个,学长,我之前看到过媒体报道你的团队拿到了亚洲设计大奖,恭喜你啊。”
话一说出口,南浅就在心中一声哀叹。这样强行找话的搭白,还不如刚才各自无言的沉默呢。
好在陆京川还算给她面子,没有冷场地接过话题,“谢谢,这个不敢揽功。主要是顾辰广带着团队扎在厦门做的。最后他坚持要把我的名字加上,说是给“广陆”一份见面礼。”
这些年关于陆京川的各路消息,但凡是能从网上搜到的,陈南浅几乎一个不漏地反复看过。对于顾辰广其人,她并不陌生。陆京川转战室内设计领域后,成立了“广陆设计事务所”,顾辰广是唯一的合伙人。
这位毕业于香港大学,后赴美国康奈尔大学深造的青年设计师,堪称设计界的一朵奇葩。曾拒绝无数顶尖设计事务所的招揽,坚持以独立设计师的身份进行创作,亦和不少时尚界的高街品牌有过合作。在他30岁生日当年,曾推出一款名为“gug”的无性别香水,大受年轻一代追捧。当顾辰广一反独来独往的做派,和陆京川联手创办“广陆建筑设计事务所”时,曾引起业界不小的震动。
一众同行皆以观望态度,等待两人走过痛苦磨合期。谁也意料不到,“广陆”两位看似个性迥异的合作人,却以势不可挡的劲头和默契配合,迅速拿下了一系列高端酒店会所的招标。并在成立仅仅10个月年后,凭借厦门现代博物馆这一设计项目,一举夺得亚洲设计大奖。
陆京川不过简单回应了两句,南浅却已在脑中关联出的无数信息。她暗暗劝说自己要拿捏分寸,千万别让陆京川发现其中蹊跷。
“说起顾辰广,我曾经瞻仰过一回他的大作。”南浅看着陆京川专心开车的样子,一面忍住想掏手机拍照留念的冲动,一面尽量自然地接下话题。“有一次我受朋友邀请去康奈尔大学。在校园附近有一家爵士酒吧,据说顾辰广读书时很爱光顾那里。他成名以后,跑回那个酒吧,提出要自己花钱在其中一面墙上画一个□□的美女,没想到店家居然同意了。朋友带我去那间酒吧的时候,我们就一起站在裸女下面,喝了一瓶酒。”
直到这时,陈南浅终于庆幸自己这些年在外奔波求学总算没白过。至少可以信手拈来一段经历,和陆京川的世界产生一点联系。
而陆京川在听过以后,亦轻松笑道,“这个一听就像顾辰广会做的事,下次问他拿个照片,看看裸女什么样。”
南浅在一旁狡黠应道,“据说神似他的某位前女友。”
剩下三条街的时间,两人很随性地聊了些各自生活里的事,尽管只是寻常话题,南浅也觉得开心不已。当轿车驶入医院停车场时,她在心中暗忖,也许以这样平淡友善的姿态从对方生命里退出,才是最好的结局。七年前的分别太锥心蚀骨,这或许是上天给她的一次机会,让她从此坦然放下。
心态一旦调好,之后两人的相处仿佛也自然很多。
周末的社区医院不如平日繁忙,医生护士们的态度都还算和善。虽然陆京川一再强调自己只是破皮小伤,南浅却十分负责地跑前跑后替他挂号排队,又反复向医生强调打一针破伤风的必要性。搞得门诊医生哭笑不得,在南浅跑出诊断室去缴费时,对着陆京川摇头,“你这女朋友也太紧张你了,你有福气了。”
陆京川坐在他对面,听到“你女朋友”这几个字,莫名心情大好,不推不让地说了一声“谢谢。”
待到南浅缴费回来时,正看到陆京川微微上扬的嘴角,觉得他这样不经意一笑起来真是酥透入骨,不由得打趣他道,“陆大老板,你马上要去打针了,竟然还笑得起来。”
陆京川坐在椅子里,侧身看她,“你费尽一翻苦心想让我挨一针,总算达到目的了,我替你高兴。”
陆京川不过随口玩笑,陈南浅却由此一愣,想起两天之内两次见面,陆京川先被自己当众泼水,又因保护自己而擦挂负伤,现在还被自己据理力争换来一针破伤风。仿佛自己每次出现,都是害他受伤倒霉,一时间有些结巴,垂头看着地板,“那个你这么一说,好像遇到我之后,就没发生什么好事”
陆京川此时已站起身来,走过南浅身前时,伸出左手两指轻巧地从她手中夹过那张缴费单,淡淡笑道,“谁说的。”
说着,越过她,走向了走廊对面的注射室。
南浅难掩疑惑地抬头,只来得及捕捉到陆京川唇角那抹一闪而过的笑意。瞬时就愣在了当场,这么多年了,她始终还是从陆京川的笑容里逃不掉。
这个男人,每次笑起来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南浅觉得自己不管再看多少次,都不能控制地心跳加速。
诊断室当班的医生,是个年约四十上下的中年女性,见南浅呆立在门口对着陆京川远去的背影出神,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小姑娘,你男友长得俊啊,个子还这么高。你们两个挺般配的。”
陈南浅猛地回过神来,对着医生急忙撇清,说不是不是,不是我男友。
医生也吃了一惊,说怎么不是呢?我刚才对你男友说,你是他女朋友,他没否认啊!
南浅这下彻底傻眼了,盯着医生一连好几秒也没能接上话。最后一边抬腿往外撤,一边弱弱地留下四个字,“真的不是”
然而她却没有机会再问陆京川,在她交费地时间里他和值班医生聊了什么。当她走进注射室时,护士正给陆京川的一条手臂消毒,而陆京川则用另只手举着手机说话,神情不似方才那般轻松。
一针打完,陆京川的通话也收了线。他起身走到南浅面前,有些歉意道,“工作上有点事,我需要去一趟事务所。”
南浅不知怎的,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立刻扬起笑容道,“学长你去忙吧,今天也耽误你不少时间了。”
陆京川深深看她一眼,继而沉声道,“我先送你去火锅店。”
南浅还不及开口拒绝,陆京川已经转身向外走,眼神从她脸上带过,“走吧。”
南浅无奈地扁着嘴,跟在他身侧。到了四下无人的停车场时,看着稍快自己一步的陆京川,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学长!”
陆京川顿住脚,扭头看她。
“昨天是我太失礼了。”南浅轻声道。
正午的太阳,照在两个人头上,四周是一片明晃晃反射着日光的汽车。
陆京川并未马上答话,清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今天谢谢你帮我挡车。”南浅又道,这次音量提高了一点。
陆京川仍然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维持了数秒沉默。
“有些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可能已经说不清楚了。”南浅继续独白,声音有些干涩紧张,但并不算明显,至少她还能坚持说下去,“突然见到你,我其实很开心。这些年我都过得挺好,我知道你也过得很好。”
南浅顿了顿,她被陆京川看得有些心慌,但话还没有说完,别开视线似乎不太真诚。于是仍然鼓起勇气回视着他。
“所以,我希望,你一直都好下去。我也会一样。”
南浅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看起来有点没头没脑的傻气。因为陆京川一直以双手插袋的姿势站在距她一步开外的地方,未见任何积极回应。
“你工作这么忙,就不用送我了。我到街口打个车。”
她没有勇气再等陆京川开口,随便找了个理由准备开溜。就在她斜背着包,从陆京川身边快步走过时,陆京川伸手抓住了她,力度不轻,南浅微微吃痛地皱了一下眉。
“陈南浅,你还不如七年前聪明。”
这是陆京川的第一句话。接着,他对南浅伸出一只手,“手机给我。”
南浅不明陆京川的用意,同时对于自己不如七年前聪明这个评价颇有些气恼,很不配合地问道,“要手机做什么?”
陆京川仍然拉着她的一只手腕,只是力道放缓不少,“手机给我。”
不做更多解释,却多了一丝不容抗拒的意味。
南浅到底是面薄,这样近距离地被陆京川拉着,手臂处环绕着对方掌心的温度,她不由得一阵阵心跳加速,脑中又浮起一个小时前被陆京川护在身内躲避摩托的情景,脸颊上的小片红晕瞬时烧至耳尖。而陆京川却是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一手握着她纤细的腕,一手伸在她眼前,只等她上交手机。
两人对耗了半分钟,陈南浅终于在全身都快发起烧来之前,不甚情愿地从帽衫口袋里掏出手机。
陆京川接在手里,滑开屏幕,往键盘上输入了一串数字。
“今天晚上打给我。”
他说着,把手机交还到南浅手里,同时松开了握着她的那只手。
南浅几乎没看那串数字,就慌乱地将犹带陆京川掌温的手机踹回到兜里。然后在被松开的一瞬,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后跳了一步。
陆京川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的反应。南浅却再不敢多看他一眼,拉了一把自己肩头快要滑落的包带,甚至没说一声再见,匆匆从停车场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