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
钵里的甜酒开始冒泡儿了,被等候已久、滴溜溜滚下去的汤圆镇住,又暂时恢复平静。
宁朵从冰箱门后伸出一只手,托着一盒新鲜的草莓,嘴里还咬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问他想吃什么。
手在触控台上敲了敲,温度被调到最小,宁槿绕过去一看,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她拿了草莓,还惦记着橙子不撒手,嘴里叼着一袋牛奶,大大小小的东西抱了满怀。
他帮忙接过一些,有些好笑,“你没吃饱么?这是给小孩儿喝的吧?”
“对呀,本小孩儿还有红包呢。”宁朵弯腰靠在大理石台上,放下怀里的东西刚站直身,就被身后的人堵住了退路。
宁朵转过头,碰了碰他的唇,他笑着又凑近了些,重重地吮上她的舌尖,话音被挤压得变了形,“嗯…巧克力味的。”
说的是她的儿童牛奶,里头巧克力的味道有些腻,宁槿不喜欢甜食,没一会儿就放了她。
等汤圆煮好,宁朵的水果盘也做好了,他给聚众赌博的长辈们送了汤圆出来,宁朵还是坐在沙发上,晃着那个红包,就是不拆。
客厅这地方太束手束脚,宁槿早不想呆了,于是摸着她的头问,“跟我上楼?”
“太早了,”宁朵递给他两瓣橙子,笑着看他弯下腰,直接吃掉,“你忍一忍嘛。”
嘴里咬开一团清甜的凉,灌入胸腔,降了些燥热。
宁朵不记得宁家跨年的习惯,宁槿可知道得清楚。
年夜饭总会吃上很久,之后就是各玩各的,零点之前才会陆续往家庙走,轮着敲钟祈福,再给老祖宗上三炷香,这一夜就算过了。
说不上多热闹,但也不冷清。
现在就是各玩各的时候,往年他都跟大哥二哥凑一块,这次他俩倒是默契,都跑了,他没得玩了,只能玩宁朵。
她不情不愿地被拉进了他房间,怀里还抱着半盒草莓,拽的还挺紧,宁槿扯了一下没扯动,宁朵仰着头想卖可怜,“你先让我吃完…喂…”
身后“咔哒”一声,门锁了。
“朵朵,”他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悄悄话,“我找到我妈妈了。”
“她死了。”
宁槿的身世问题敏感而复杂,甚至可以说是他的一块心病,平时是看不出来,但作为养子长大本就很难,好不容易以为从此安宁,身世却突然反转,他出生之前发生了什么,就很难让人不去猜想。
从未见过的生母,第一次听人说起便是她的死讯,这滋味落在谁身上都不好受,宁朵一时还没缓过来,愣愣的直到宁槿稍微松开她,看了一眼又抱回了怀里,“没事了,我就是想告诉你一下。”
“那…三叔没和你说什么吗?”
他摇头,岂止是没说,多问一句都不行。
宁朵又问,“那你呢?不想知道了吗?”
“想。”
哪怕人死了,总还有些痕迹留下,至少要知道葬在哪里,也好常去看望一二,但他连这点念想的权力都被剥夺,甚至为了维护他爸的面子,还不能在养母面前露出破绽。
他又泄了一分气,宁朵身上感觉便又重了一层,她倒是有个想法,但不一定能成,“记得梁希那个男朋友吗?”
桩桩件件的事在宁槿脑海中高速重组,最后思维停留在唐译川的名字上,随后转过头,重重地亲在她脸颊,“好妹妹,真聪明。”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宁朵一跳,见宁槿已经在翻号码了,她动了动身子说,“草莓。”
趁人打电话的空闲,宁朵参观了他的房间,她头一回来这样私密的地方,却也不过阳台卧房配一个独卫,床尾巴放着一个衣物袋,整得酒店似的,没什么生活气息。
却有墙上一幅画,盖着一块不长不短的画布,露出半截的雪白背景,窄裤牛津鞋,墨绿千褶长纱裙,带着油画精致优雅的贵气,比原作更有味道。
宁朵轻轻地,拧起了眉头。
这油画原本不是画,是三年前的圣诞节,她在纽约工作室拍的硬照之一,当时宁华带宁槿来探过班,中途有个小插曲,她原本搭档的男模被换掉,换成了宁槿。
历历在目的那些清晰往事,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若不是掰着手指算一算,还会以为是前日发生,昨日记忆,今朝回想。
从天寒地冻的阳台回来,宁槿看到的就是一人一画,互相凝望般的郑重,再等他想起那幅画是什么,宁朵已经将视线转向他,她眼里缱绻心动的涟漪微荡,一荡而至他心底,“宁槿,你喜欢我多久了。”
身后是尚未合拢的窗门,还能透过那手掌宽的缝隙看见墨蓝的天色里,突然闪亮的星子,在清脆的炮竹声响后才知道,不是能承载希望的陨星。
没指望他回答什么,刚才不过临感而发,她当着他的面踩上矮凳,掀开了画布,却听见他在身后的叹息,“比你久一点。”
高清彩照做了油画处理,却模糊不了错身站立的一双人,盛装包裹尚且青涩的年纪,十指相扣,若即若离的眼神里,她笑意清澈,他沉默痴离。
放弃追溯从何时起,学会了读人眼神,那些从前看不明白、经人点醒尚且懵懂的意味,从未如此刻一般清晰。
“摄影师后来和我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张了,正巧我也喜欢,不好直接裱起来挂在家里,做了点处理,您看还行?”
宁朵让他给逗笑了,乐得直点头,又找出手机相册,从头开始翻,“我最喜欢的这一张。”
那天拍外景的时候是正午,可外头还是冷得不行,宁槿接过了一部分助理的工作,负责给她裹袄子,递暖手袋。她存的不过这样一张抓拍图。
宁槿笑了笑,“知道了,你喜欢这样的。”
“怎样的?”宁朵一头雾水。
“直接一些的,”他指了指墙上的画,“这个太含蓄了。”
眼睛总是诚实的,是动念便阖不上的窗,再怎么掩藏都是徒劳,再如何含蓄也逃不开那一人的桎梏,反而欲盖弥彰。
跨年的钟声从双耳灌进大脑,两头一个会师,瞬间天灵清明,震得困倦的眼皮猛的抬起,眼前还是宁槿笔直的背影,身边却无声无息多了一个宁桓。
宁朵吸了吸鼻子,被萦绕的佛香给呛了口气,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步问道,“你去哪里了?”
他本想用[小孩子不要瞎打听]、[哥哥快活去了]打发掉这个好奇小孩,等到话真出了口,却是没区别了,“找你妈妈。”
只隔着半步远的宁槿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兄弟俩无声对视,他挑眉相问,宁桓却闭上眼,摇了摇头。宁朵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只觉得奇怪,妈妈的机票还是她给买的,她早该走了才对。
祭祖的礼仪繁琐,好在只需长子长孙行全套,其余子孙磕头再奉三炷香,拍拍膝盖起身,就是全了孝道,求了心安。
宁朵习惯了一年到头早睡晚起,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摸着墙回了房间,眼皮只堪堪抬起一条缝,待洗澡出来,已经开灯的力气都没了。
玉枕香,绒羽软,梦里是千回百转的岔路,看不到头的走廊,无数虚掩着的门,挂着没有数字的号牌,她找不到要找的人,还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哭,灵魂脱壳一般的诡异。
算上今天,这样的梦,已经第四回了。宁朵做噩梦的习惯着实不好,但凡受点惊吓就好几天睡不踏实,折磨死人。
于是她摸黑找到噩梦的源头,轻手轻脚爬上了他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