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莫初云凝神端坐,书房内苏太傅正在讲学。苏太傅授课已有数月,自受任拜师以来,晨昏授课未尝暂歇。师徒二人纵谈古今,分析天下之势,好不畅快。不觉已是初秋之时。
这些日子以来,莫初云渐渐了解苏太傅为人,最初赞叹其博学,日愈久愈感佩其风骨,令人敬重非常。苏太傅悉心教导,真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其平生所学尽数授于莫初云。而后者亦不负所望,勤勉刻苦,仅半年之期,愈加沉稳,韬略纵横,帝王之象渐显,已全然似换了个人来。
莫初云深感太傅之恩,早将其视作可托付信赖之人。然莫初云心中,仍有一事未曾释然。自之前在苏府阴差阳错的见到摄政王之子卿涵后,此事频频显于莫初云脑海中,挥之不去。
莫初云心下自有计较,并未开口问于苏太傅。卿氏一族重权在握,父王常忧心于朝前三公,常心力交瘁。如今苏太傅之儿女与摄政王之子多有亲近,若两势相扶相长,待日后成不可控之势,必为祸矣。
然莫初云不欲以不臣之心妄自猜度苏太傅,但总是要防微杜渐,及早筹谋之。莫初云心中不免感伤,为何天下之大,自己虽贵为世子,却总觉孑然一身,寥寥无可信之人。大抵生于帝王之家,总要明了于世情冷暖,往往身不由己。
虽深知人至察则无朋,然身为日后一国之储君,若无明智,怎能勤政爱民,明察秋毫只叹,为何如苏太傅这般的为人,都跻身陷落于朝野之争。莫初云心下常闷痛不已,一面是苏太傅的悉心教导之情,一面又是暗潮涌动的诡谲风云。莫初云明知自己该如何处理,但面对太傅的厚德深恩,莫初云总是不愿去相信太傅会如此行事,更不忍对太傅存猜忌之心,行制衡之举。故而常常惘然,一时竟神游天外。
“……功成而弗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世子?此句作何解?”
莫初云蓦然回神,见苏太傅正手里捧着书卷,一脸严肃的望着他。莫初云因方才忧虑,未闻其语,又不便直言。只好歉然道:
“弟子鲁钝,不知其意。还请太傅详解之。”
苏太傅不由叹道: “解与不解,又当如何?世子终日忧思,心中之忧惑,还需自悟,旁人却是不行。”
莫初云心下大惊,一瞬间竟以为太傅知晓自己所困之事。稍稍平复之后,莫初云应声道:
“弟子受教了。”
苏太傅点点头,见莫初云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开口言道:
“今日课业已毕,老臣告退。”
莫初云恭敬行礼。苏太傅离开后,莫初云一人静静立于屋内,默然不语。却忽然听到窗外有轻轻地叩击声,三下之后,没了动静。莫初云不由回神,听到这声音,不由浅笑,无奈道:
“云窈,苏太傅已授课毕,并不在此处,你出来罢。”
声音方落,便听到匆匆的足音,门被嚯地一声展开,见一个着锦衣的孩童,俊俏的脸庞上却是一脸愤愤之色,见了莫初云后,小脸便一下子皱成一团,泫然欲泣:
“兄长,云窈今天让人欺负去了,兄长一定要帮帮云窈。”
莫初云这一路无奈不已。云窈这孩子,从小喜欢跟着他,很是亲近。云窈心思纯真,只是行事颇有些任性。
云窈是淑妃之幼女,父王钟情淑妃,淑妃一双儿女,长子云映,幼女云窈,皆颇受父王疼爱。淑妃可称其封号,甚温厚淑良,教导一双儿女亦是如此。只叹淑妃在云窈云映年岁尚浅之时便撒手人寰,父王怜兄妹孤苦,愈是多加照拂。云映性情讨巧,却似有些悠游自在的品貌。而这小公主却颇有些刁蛮,众人畏惧,恐波及自身,故而鲜有与之相近者。
而莫初云知其心性,心道,这小祖宗不叨扰旁人便罢了,何时竟有令她拿将不下的人?不由纳罕,这是怎样的人儿,竟将自己的一贯胆大妄为的幼妹气得掉泪,莫初云不免心疼,听这孩子半委屈半气恼地哭诉,一路反反复复提到,说是一个年纪比她还小几分的女孩子,就是她和自己作对。具体不肯详述。
莫初云心下了然,多半是自家这位小公主欺压人家不成,反吃了些苦头。平日里多是这般光景,常见于宫中,有时亦有王公贵戚的子弟,多是莫初云帮这刁蛮幼妹善后。莫初云常常无奈,对其百般谆谆教导,后者也这是吐舌溜之大吉。今日情形却全然反了,不由让莫初云诧异。
听幼妹说起那女孩,极是忿然,在听到后来这孩子有些忸怩地说道“有个和她同行的俊俏哥哥却是好的”时,莫初云不由笑出了声:
这孩子才多大,便留意什么俊俏哥哥了,长大还得了?便逗她:
“云窈,宫里与你同龄的兄弟姐妹寥寥,待兄长今日替你出气后,便向父王请旨,以后便让那俊俏哥哥陪你玩耍可好?但只一条,你可不许向往常对待旁人一样欺负人家。这毛病要改。”
这本是玩笑之语,却见云窈欢喜不已,抹掉眼泪笑了,一脸认真道:
“兄长放心,我自然待他与旁人不同。”
莫初云不由心头微动,见幼妹小小年纪忽而认真的模样,忽而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似真似幻,一场相逢。
似梦似醒,惊鸿一影。
那孩子也是这般认真,全然是一身傲骨。
再到那天画桥河畔见,恍然以为画中人。
莫初云忽地想起自己幼时养过的一只小刺猬,小小的一团,听到风吹草动便竖起尖尖的刺,一副锐不可当的小模样。众人都道这不易养,莫初云却毫不在意,只是笑笑。这小生灵渐渐和他亲近起来。唯有他见过,这披坚执锐的小刺猬,收起全身的刺,露出软软的小肚子,窝在他身旁懒懒的晒太阳的样子。
那孩子,像极了这小刺猬。只是,她温情备至的关怀,是留给家中幼弟的。眉眼如画的笑靥,是留给青梅竹马的。
那自己,又是什么呢。
是声色俱厉,是针锋相对,是读心论智。
也罢。
总好过浮光掠影,雁过无痕。
一路行来,行至沐云阁,长廊外便是凌烟台,此处是接见群臣、宴饮庆祝之地。
“兄长,到了,就在这里。” 云窈低声道。
莫初云见四下竟有不少王孙贵戚子弟,恍然明了:现下已是时近中秋,明晚父王将设宴,金殿之上召集群臣共贺。而宫内晚宴则是三公贵戚、一方大员方才得入。
今日这些少年孩童,多是随其父应召入宫,臣公贵戚盖往弘德殿议事,女眷等皆按例拜见王妃,一众温询叙言。唯有这些少年孩童留于此处,往年皆是如此。
一则是本朝旧历,凡官拜三品上者,所逢宴请,皆需携家眷入宫觐见,以示其忠,亦表其敬。
二则携家中子弟而来,或可续世家之谊,或可结秦晋之好。与稳固其根基大有裨益。
三则明王垂爱,世子选妃,公主择婿。此三件大事虽有明王与王妃所定,然历朝多有此间蒙恩,得入王室显赫一族,已故的淑妃便是其中之一。其尊荣盛宠,众人皆有目共睹。再则若遇明王青眼有加,则封官进爵,其日后前途不可量也。
故而今日一宴,明是共贺佳节,实是暗流涌动,各怀心思。因而此间王候公子、世家小姐留于此处,皆是锦衣玉带,霓裳罗衫。极尽引人注目之心思。
莫初云因近来诸事繁忙,未有空暇思及此处。今日一想,不由暗暗无奈:不知幼妹今日与哪家的子弟有了争端,这众目睽睽之下,实是不便让众人亲眼目睹云窈的任性妄为,这一来坐实了小公主刁蛮的传闻,对云窈大为不好。为今之计,还是先抚平今日之事,待回去后再好生教导云窈也不迟。
正在莫初云心下暗暗计较之时,只见幼妹左顾右盼向人群中寻找惹怒自己的小冤家。莫初云不由浅笑,颇为无奈地叹气。而在一片匆忙拜见请安的身影中,不知怎么,莫初云只一眼,便在一众娇颜盛装中,看见了萦绕心间多时的那个身影。
平日多见她一袭素衣,如出世间。今日一面,望其穿云携月而立,更见其仿若流光皎月。恍惚间,天地间只独见她一人,恬淡静立,远眺湖对岸云雾缭绕的群山,并未似他人一般汲汲而来争先恐后的拜见。
莫初云始终看不透她眼底的心思,既无男子之富贵功名渴望,亦无女子之仰慕含羞之眼波。只是恬淡自若。仿佛这人间烟火,她只是适逢其时其景,过往一遭,不沾分毫。
莫初云并不喜这般淡漠性情,但是每每见其人,总是不由分神于她。
也罢,多承苏太傅授业恩情,这孩子年纪较云窈还小上几岁,便是作云窈般看护些,也不未过。
待理清心头思绪,莫初云这才出声唤她,尚未启言,却见其身侧有一极俊俏的少年自长廊进了沐云阁,一手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另一只手执了一簇丹桂,挽了苏尧的衣袖,递于其掌中,挑眉笑道:
“借花献佛。”
又是卿涵。
莫初云每见卿涵,心中总是莫名一阵不忿,但莫初云笃定了苏尧的性子,想必是淡淡拒了,不置一顾。
却不料苏尧浅笑嫣然,竟也不推辞,堪堪受了这一簇。也学着那卿涵的模样,挑眉,一双水眸流光溢彩:
“即是卿家长公子所赠,那苏尧便收下了。”
莫初云不由惊愕,眼见着苏尧笑靥如画,竟全然不似往日面对自己时的光景。莫初云心下似有重石压制,不由握紧了拳。
苏尧竟会不知,赠丹桂是何意?
洛城上下 妇孺皆知,折之丹桂,诉之情思。一身才气纵横如苏尧,竟会不知?
纵是两人自小的熟捻亲近,也断断不应贸然而受。
还是说……
还是说,苏尧自是明了。再或者,两家早已许其姻缘,待年长时即修两家之好。
这边莫初云思绪不绝,那厢却全然是一副温情画面。苏尧将那孩子从少年怀中接过,抱起喂他糕点,一边嗔道:
“然儿,你如今也长了年岁,不许再缠着让哥哥抱你。”
那孩子却是古灵精怪,对着苏尧撒娇卖乖,嘴里涂了蜜似的,道:
“然儿是心疼姐姐抱我久累,方才让涵哥哥带我闲行。”
“涵哥哥勿怪,只因然儿一直当涵哥哥如自家兄长一般,故而逾矩了。”
“ 然儿知过,姐姐且责罚我罢。”
卿涵一派自若地摇扇,勾了唇角。
苏尧无奈,见自家幼弟这般口无遮拦,正待开口教导这顽童,却听到那人轻轻开口,声虽不高,却清晰可闻。听得苏尧与不远处莫初云俱是一惊:
那翩翩浊世佳公子只说了八个字:
“何以怪之,我心亦然。”
正待两人回神之时,云窈的喊声传来,引了众人目光。
莫初云一字一顿道:
“云窈,你方才,说了什么?”
却见自家幼妹直指不远处的苏尧,高声道:
“兄长,今日欺侮我,坏我王室颜面的,就是她。”
人生何处不相逢。百转千回,却未料是今日之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