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宫中四下张灯结彩,一团喜气。凌烟台此刻却是剑拔弩张,屏气以待。
云窈未曾料到盛名之下的伏虎鞭 ,有朝一日竟被这样一个小丫头所毁。惊恐万分,再看向那面色过于平静的苏尧,嚣张气焰已是去了大半,音色不免有些颤抖,仍是绷足了面子,道:
“你,你可知这伏虎鞭是父王赠予我!将明王所亲赐信物损毁,你可知罪!”
苏尧如若未闻,走到云窈面前三步距离,缓缓道:
“臣女知罪。”
公主云窈面上浮现骄纵喜色,却听那苏尧继续平静道:
“臣女今日奉召入宫,偶遇殿下,却不知何故殿下一路百般相扰,随行家仆皆可佐证。如今这大殿之上,今日世子与殿下怒气冲冲而来,殿下更是不由分说一顿鞭法,臣女寡闻,不知原来宫中佳节召宴,竟是这般规矩。区区臣女苏尧一人并不妨事,但这凌烟台诸位王公贵戚,功勋臣公子弟,可是要一一如此招待一番?若非如此。民女敢问世子与殿下一言,纵鄙贱如民女者,在吾万民称颂,明王厚德的洛城天子脚下,竟是要无故受这无妄之灾,承这灭门之罪么!”
云窈这才知道,今天自己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物。现下四周已是议论纷纷。在场诸位本就大多对今日公主的举动颇有微词,如今苏尧一席话后,更触动众人内心顾忌,一时之间已是人人自危,心思各异。莫初云眼看情势紧张,若任由发展下去,只怕今日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为今之计,只得先顺苏尧之意,否则若再由云窈这般莽撞胡闹,必是难平众怒。自己更无颜面见太傅。莫初云上前一步,出言道:
“苏家小姐言重了。云窈今日所做颇有不妥之处,本王代她先行请过。明日必登门请责。只是佳节将至,今日难得诸位齐聚一堂,小王略备糕点菜品,且请列位随我移步,于沐云阁偏殿落座,不时父王会亲自前来,携各位前去与诸位臣公入席,共赏月明。”
这一席话令众人心安,果然世子明事理,识大体。做事颇有章法,处事不惊。众人纷纷拜退,一队宫婢依序进入凌烟台,为其指引带路。正当一行人陆续相携离去时,苏尧却静立不动,抬首望向公主。
苏尧本是极宁静淡薄之人,并不着意一己之荣辱委屈。莫初云言已至此,若是往常,苏尧必是顾念大局,隐忍不发。可今日不同往昔,苏尧并未有分毫离去之念。
今日之抵力相抗,皆因公主竟对稚龄幼弟起了杀意。
旁人只见那鞭向幼童挥去,和方才袭击苏尧之 鞭法别无二致。粗略习武之人亦看不出有何差别。而苏尧却是了然之极,故而震怒之极:
这一 鞭是向幼弟后首所袭,这如钢之 鞭威力摄人。且不论幼弟稚弱年浅,受之不住,就是朝着身经百战的铁血将军脑后挥上 一记,铁骨铮铮的硬汉也是要顷刻命丧黄泉。非是苏尧言语骇人,实是那伏虎鞭霸道非常,绝非浪得虚名。
此鞭由洛城历出兵家名器的止武阁所制,玄铁冶炼,耗时七七四十九 日方锻造出这一名品。洛城百姓暗叹其明珠暗投,云窈公主竟用它骄纵逞凶,嫌这钢鞭徒有其表,不能一招制敌于绝境。便命止武阁回炉重造,制出件威力巨大的称手兵器来。
止武阁所制兵器乃天下第一,并非仅因其技艺超群。而是世代秉承德化为上,兵戈为下之信义,故而其名曰“止武”。所出兵器皆是上品,兵器虽是器物,却可显铸者之品。止武阁世代奉行祖训,制戈是为止戈,为天下太平再无干戈。从不出诡谲邪异之兵器。今日接到公主之令,实难相从。由是止武阁三易其主,直至避无可避,急令逼迫。方才出了这 鞭 ,而制这 鞭之阁老待其制出后,哀叹三日,竟是自此封炉,再不出山。
而公主仍不满意。公主所拜之师乃是玄武宗下第一人,其人武学造诣颇深,然诡谲阴郁,招数狠厉,见公主为兵器所扰,便请命研制,数日后公主再拿到的,便是如今这把伏虎鞭了。此鞭刚硬之至,倒挂铁钩。凡所 受击者,先承钢鞭加身之痛,后受使鞭者之功,最难躲过的,便是其倒挂纯铁之钩。伤及皮肉事小,筋骨重创方是要 害之处。
苏尧替幼弟挡那一 鞭 ,背部因外衣所覆盖,故而似与普通鞭伤并无二致,实则早已血肉模糊,伤及筋骨。幼弟苏然乃一稚龄幼童,走路都不甚稳当,自小由苏尧照看关怀,卿涵笑称然儿是苏尧抱着长大的。若这一记果真击中幼弟后首,必是命丧此处。故而苏尧盛怒,欲出手 一战,再无顾及忍耐。
莫初云见苏尧立在原地,心知此事难解,正欲温言相劝,不料云窈按捺不住,张口道:
“我王兄已如此说了,便是给了你天大的颜面。你也该识趣些,莫要再出现于本公主面前。”
莫初云心道不好,果然那厢苏尧冷冷挑眉:
“苏尧从来不是识趣之人,恐不能遂公主之愿了。方才既然公主不吝赐教,苏尧不才,便要讨教一番了。”
未待云窈看清,便见苏尧身影一移,竟是到了自己身后,云窈惊恐不已:好快的身法!云窈勉力回掌相抗,然而无济于事,掌风相对,只觉苏尧这一击如有万钧,掌下所及右肩传来一阵剧痛。云窈大惊:这苏尧比自己尚小几岁的,一副弱柳扶风之态,怎么竟有如此功力,让自幼师从玄武阁的自己形容狼狈至此?
莫初云担心局势不可收拾。方才离去的众人去而复返,云集凌烟台周围,莫初云担心云窈受伤,亦隐隐记挂负伤的苏尧。当即出手制止,却听到苏尧空灵的声音飘出:
“世子,既然方才袖手而立,此时也还是作壁上观罢。”苏尧轻巧躲过云窈一击,一掌凌空劈下,眸光凛冽:
“世子意下如何”
莫初云止了身形,心像被紧紧攥住一般,百感杂陈。
的确,方才她身陷囹圄,自己只是静观其变。
心中所谓顾全大局,不过是权衡利弊。
从未替她仗义执言,护她于身后。
见她一身素衣血迹晕染,应是伤口未作处理,此时又因运功裂开。莫初云停了手,兀自站在一旁,眉宇间平添了几分萧索苍凉。
云窈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气急败坏却又不得不叹:自己远不敌苏尧十分之一。这半晌打斗全是苏尧掌控之下,自己一次次攻击全然无法奏效,苏尧掌风狠厉,却每每在将重击之时,偏其所向。云窈不及细思,心下全然被惶恐笼罩:
若不是因公主身份,恐怕……
云窈余光扫向卿涵,见他满目担忧地望向这里,眼里那人却不是自己。云窈心下气恼,目光中闪过一抹愤恨之色,右手虚晃,佯作攻击。左手从袖中抛出六支暗镖,快极狠极,直直向苏尧飞掷而去。
众人看的心惊,这半日心绪起伏犹如滔天巨浪。总见险象迭生。卿涵急身上 前相救,却未来得及拦下那阴狠数镖。苏尧应声倒地。
公主知此事必成,因两人近身缠斗,突然一击对方定反应不及。苏尧终归心有顾忌,纵使功力莫测却掌握分寸。护弟心切却并未意气用事,若真伤了公主,苏家满门性命堪忧。而公主有恃无恐,骤然发难,见其倒地,料是中了暗镖,不由骄纵嚣张道:
“方才不是很能打么?怎么竟倒下了?苏尧,任你再智绝勇绝,也难逃我这卜星镖之重创。你可勿小看了这镖,一击可避,数击难防。一旦中沾其一镖,便是……”
公主正自鸣得意,不料耳畔竟传来清凌之音。
“……殿下之镖,受教了。”
倒地的苏尧缓缓起身,一派淡然,右手衣袖一挥,之见方才之镖悉数落地。
刚好六枚,一分不差。
公主大惊,而人群之中已隐隐有叫好声:
好俊的功夫!
苏尧年纪如此之浅,便已有这般造化。竟云淡风轻的地避过公主诡谲偷袭。
想来公主虽嚣张跋扈,却实力非虚。自幼师承玄武宗,每日精进练功,更有明王亲自提点教导。虽是少年,却绝非平常武学之辈。
公主已是颤栗不已,那厢苏尧平静道:
“此镖凶狠,镖身所覆之物,甚是难得。苏尧无福消受 。不过既是殿下之所有,理当物归原主。殿下且收好了。”
云窈惊惧不已,听到那厢慢条斯理地说着‘物归原主’四个字时,浑身颤抖,情急之下喊出了声:
“你想做什么?这卜星镖淬了奇毒,此毒凶悍非常。沾染者一个时辰内非聋即哑,不日后即双目失明,不出一月全身筋脉尽毁。论你剑法功法再奇绝超然,双臂经络已残,永无气力支撑,双腿主脉皆断,再无行走之时,形同废人。你竟想谋害本公主吗”
苏尧身形微不可察的一滞,旋即展眉一笑:
“是与不是,且待公主自己体悟罢。”
说罢袖口一扫,卷起那六枚卜星镖,尽数向云窈飞去。
云窈连声惨叫,因过于惶恐,竟呆滞在原地,忘记了闪躲。莫初云急忙出手相帮,可为时已晚,那镖自莫初云眼前飞逝而过,刚劲之至。莫初云一时之间竟不敢回首望一眼云窈,不忍闻云窈凄厉哀嚎,昔日里幼妹的欢快身影在莫初云思绪中来往 交错,那个骄纵爱笑的云窈,往后世间再无此人。本是豆蔻欢喜之年岁,却徒留一身残败苦痛,受尽人间凄惨辛酸。
莫初云此刻双眸染了血色,失了镇定,怒不可遏地向苏尧喝道:
“她还是个孩子,你要她下 半 生怎么办?本王竟是错看了你!不料你如此狠毒!在大殿众人面前,便要对她赶尽杀绝么!”
苏尧淡然一笑,目似琉璃:
“我从来便是如此不堪之人。世子早该明白的。”
莫初云怒火滔天,一抬手,竟扼住了苏尧的咽喉。苏尧也不闪躲挣扎,只是一抹笑意自嘴角漾开。莫初云怒极,手 下 力气不由重了三分,咬牙切齿道:
“你竟还笑得出来!手上染血竟不曾愧疚分毫么枉本王先前看重于你,你竟是这般歹毒心肠!”
苏尧仍被他钳住喉头,此刻面颊已泛青白之色,却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世子英明神武,区区苏尧何劳世子挂记。愿世子日后前程似锦,得尝夙愿,莫忘了竹林间论道时所言,对万民的爱护之心。”
莫初云听得心惊,心下掠过一丝惶恐,不知为何,觉得面前这人仿佛如风似雾,自己从未抓的住,从未看得清。这话竟听着像是诀别,她是认定了自己会下手杀她么?还是为了让他手下留情而故作真情流露的假象,方才一番话,竟似剖心之词,肺腑之语。仿若两人结交已久,情根深重一般。
正待莫初云心下大乱时,只听此刻寂静无声的凌烟台传来轻快童声:
“父王不必忧心,有王兄在,云窈定是无碍。父王您瞧,那边不正是云窈?同今早请安时一般模样,毫发无伤。”
莫初云怔在原地。
毫发无伤。
那便是说……
莫初云听到众人拜见之声,缓缓回头望去,只见父王携幼弟云映入了凌烟台,一旁站着的,正是云窈。一身锦衣除却因方才缠斗有些许凌乱外,并无破损之 处,身上也并无血迹。那六枚卜星镖赫然钉于凌烟台汉白玉石柱之上,一字排开,并无血痕,果真是完璧归赵。苏尧并未起杀意,这镖丝毫未伤及云窈。
那么自己方才,竟是做了些什么?
莫初云右手不由微微颤抖,不知该以何面目去见眼前的苏尧。
他怔怔地望向苏尧,见其颈间几道深红指印交错纵横,触目惊心。莫初云只觉得那印记仿佛烙在了自己的颈间,喉头哽咽苦涩,说不出一句话来。也烙在了心上,巨石盘亘,无力回天。久久,只呓语般:
“你既早知,为何方才不告知于我……”
见苏尧不语,起身欲去,莫初云伸手去拦,却被卿涵挡在身前。
卿涵一改往日悠然淡雅之态,冷冷开口道:
“还请世子高抬贵手,放尧儿一条活路。世子这般抬爱,尧儿受之不起。”
莫初云心下刺痛,见苏尧于自己擦肩而过,准备去拜见明王。莫初云心下恍然浮起一念:只觉若今日不语,日后怕是再无机缘了。莫初云在苏尧身后沉声唤道,蕴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哀痛:
“苏尧!”
那厢苏尧堪堪停下,淡淡开口,一言终了便同卿涵一并离开。
自始自终,未曾回首。
莫初云听得分明,那声音清冷淡然,缓缓道:
“世子既不信我,多说无益。”
片刻,莫初云亦起身前去拜见明王。恍惚间想起幼时母妃曾听的戏词,有这样一句:
叹一句,断肠人。一场镜花水月,终了覆水难收。
当时年少不知愁,如今方解其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