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皆至,诸将士整肃行伍,列队而迎。是时四下寂然无声,拜见明王。
明王延旨,朗声赞将士之勇,言及今日骠骑大将军与苏家小将比试,双方各立军令状,延请诸位同观。
众将士深悉骠骑大将军之声威,其中亦有跟随过苏将军苏澜的旧部,知苏将军勇武。故而四下皆是壮威之声,期待今日之战。
却不料竟是一素衣女子,众人心下失望,又诧异不已。半晌,哄笑开来,声势竟可谓浩大:
“曾听闻苏将军英武,可如今竟派个女娃娃来,可是苏家无人了么?”
“这是演武场,军中重地,岂是你这般娇娇弱弱的女子能随意往来之地?”
“苏家小将,原来竟是一介柔弱女流,还是回去作羹汤、抑或绣花去罢!”
台下嬉笑声四起,骠骑将军立于众将士前,傲然对苏尧道:
“今日比试,此刻若你反悔,尚有余地。本将军念你少不更事,勇气可嘉,必不与你计较。”话锋一顿,眸光凶悍,高声道:
“若你执迷不悟,便休怪这刀剑无情,伤你性命。”
苏尧淡然自若,平静道:“谢将军美意。军令状已立,无有儿戏。将军先请。”言毕后退三步,让骠骑将军先行选择兵器。
骠骑将军见苏尧这般执拗,亦不再多言,不遑推让,翻身上马,策马倾身选了一柄寒光凛凛的青焰刀,此刀威力巨大,王室非有凡品。
骠骑将军四下挥舞一番,众人皆赞叹其英姿,一柄长刀诡谲如蛇,出若蛟龙,果真是名震四方,盛名非虚。
再看向一旁,只见苏尧闲闲立定,信手拿起一杆银色长 枪 。将士中已有议论,此枪乃先王所得,重量非常,人皆道‘年拳、月棒、久练枪’。莫非这柔弱女娃,果真是个练家子?
不待众人猜测探究,苏尧将长 枪 一横,口中一声呼哨,便听耳边铮铮马蹄声,由远及近,竟是震人心魄。见一匹红鬃烈马飞奔而来,演武场上有见多识广的将领,此时已暗暗惊诧:这马应是十年前漠北所贡赤兔马,而眼前这位素衣女子,应是当年降服此桀骜烈马的苏家长女。当年曾听闻此少年英才,但苏家贬谪,再无人提及。经年之久,已是几近忘却。如今这场比试,想来竟是有几分可观了。
苏尧身手敏捷,翻身一跃,稳居马背,眉目疏朗,拱手道:
“请将军指教。”
骠骑大将军单手持刀,用力一挥,刀锋直至苏尧面前一寸落定,傲然道:
“见你有几分胆识,但终归是个女娃。我让你三招,以免人们道本将军胜之不武,欺负一个柔弱女子。本不欲与你比试,但燕赵之乱乃是国之要务,万不可交付于尔等无知娃娃之手。你也休怪本将军无情,战场刀剑无眼,尔且自保活路罢。”
苏尧一揖而拜,郑重道:“苏尧素来敬佩大将军英武威名,但诚如将军所言,战场刀剑无眼,还请将军不必手下留情,且痛快战一场。苏尧只是小辈,边境情势危急,欲往燕赵只得与将军一战,多有冒犯,且请将军先行三招,以示敬意。将军请。”
骠骑将军心下一震,众臣及将士俱是一惊:
这苏尧莫不是在说痴话?纵然骠骑大将军让其三招,苏尧其性命亦是可危。
如今竟自断生路,反让骠骑将军三招,这般魔怔之语,若不是年少无知,又能作何解释?难不成真是个年少才俊,力敌众军?可如何战得过久经沙场、身经百战的骠骑大将军?
骠骑将军听闻苏尧竟反过来让招于己,哈哈大笑:
“你这娃娃,倒是颇有意思。这般不知天高地厚,也罢,今 日就叫你见识一下本将军的刀法。”言毕策马上 前,青焰刀一挥而下,直劈苏尧颈项。
众人看得心惊:骠骑大将军果真不曾留情,这一招出手极快,纵是反应过来,用兵器勉力抵挡,也是枉然。
将军力拔千钧,跟随将军一起疆场浴血奋战过的将士都曾目睹,多少敌军兵将被骠骑将军挥刀斩于马下,纵然抵挡,也不免剑戟被横空斩断,沙场殒命,沦为刀下亡魂。
今 日见这年少佳人即将魂断青焰刀下,众人不由叹惋:如何这女子竟是这般执拗,立了生死无尤的军令状。大将军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但亦不会怜香惜玉。
待众人心下为其扼腕长叹时,却见那苏尧侧身而避,竟堪堪躲过这一千钧之击,执缰淡然道:“一避,敬将军护国守疆,英勇无畏。”
骠骑将军大惊:这小妮子竟避得过方才之重击!于是策马转身,一刀横空而下,挥刀所携风声震耳,却见苏尧并不回击,身形极快,仍是避过,淡淡道:“二避,敬将军沙场点兵,不扰百姓。”
群臣及众将士不由渐渐正视这一素衣女子:骠骑大将军鲜有敌手,三招之内便是取人性命。如今将军数攻不下,这苏尧一直未尝出手,只是堪堪避开。若是一展身手,不知会是怎样身法。
骠骑将军震惊不已,方才是小看这女娃娃了,卯足气力,一刀直朝心窝捅去。远处观战的兄长苏澜大惊,失声喊道:
“尧儿危险!”
然而难以相救,苏澜眼睁睁见那长刀直穿而来,便是要贯穿心肺。恍惚间见身前世子身形微动,眸光似有一丝悲怆。
疾风猎猎,只听淡然一声飘至众人耳边,声色铿然:“末了,便是敬将军这场比试严阵以待,不曾避让。”
群臣及诸将士闻此音声,再见那苏尧竟避过这夺命一击,这一击至险至厉,苏澜仍是一派镇定,平静道:
“苏尧以下犯上,稍后自会谢罪。将军,末将得罪了。”
众人见一柄银枪划空而来,攻势凌厉至极,浑不似少年之人,惟疆场纵横数载之将帅方有此间气度与身法。
骠骑大将军大为震惊,这一柄银枪使得极精妙,非是寻常。想自己征战数载,竟被一小娃娃压 制,逼 得无计可施,乱了阵脚。
苏澜见幼妹无事,方才放下心来,见世子一派镇定,不由心道,许是自己刚才关心则乱,恍了神罢。
世子八风不动 ,何曾慌乱。
便是苏尧此刻殒命,魂断演武场。
世子也会像此刻般,杯茶暂饮,漠然置之。
一如十年前,公主因故寻衅,苏尧雪夜长跪于静心殿外。
或是一 身新伤旧伤交 错,陪公主演练兵法。
世子都是这般岿然不动 。
亦不全是。
自己那时远在边疆,在贬谪后方至家中。见次弟愤然握拳,幼弟泪眼朦胧,方知这些事。
边关长夜漫漫,每每家书至,都是幼妹满纸温言,报家中一切安好,勿念云云。铁划银钩,却殊不知竟是这般光景。
及至归家,见幼妹手背似有烫伤。苏尧无所谓笑笑,道此是旧伤,无碍 。
实则苏澜如何不知,次弟将自家长姐于宫中所历种种悉数告知,见次弟眼眶猩红,一一诉与这些年自为云窈公主随侍后,公主人前三分笑,诸多照拂。暗里所 受艰辛,难与言。
一 日公主寻其试练新得苗家虫蛊,其蛊以掌中血而养。公主不敢将试,便要苏尧先以掌而 入 。苏尧知此乃万毒虫蛊,非是秋风虫蛊。两者形近而相去甚远。后者以苗族秘术将养,可效命其主,况也仅是传闻,非是实情;而前者则是骇人毒术,沾之命丧。
世子端坐席之正位,便是一杯热茶泼了来,言方才所试,苏尧其手既不避高温,更难避蛊。公主方才作罢。
苏尧免去了试蛊之灾,其手却留下灼烧之痕。虽数载后渐渐散去,旧痕仍隐约可见,盘亘不下。
苏澜用力攥紧手掌,指节发白。不愿再想,侧首望向幼妹。见苏尧已是将胜,只见一柄银枪直刺而下,红鬃烈马厉声长啸,银枪枪尖堪堪停于骠骑大将军护心镜一寸之处。
苏尧收缰勒马,淡淡道:“将军,承让了。”
周围一片寂然。
不知谁道了句好,一而二,二传三。百人呼号,千人兵戈相击。一时之间,三军竟是呐喊之声汹涌,如雷而动。
大齐任贤重能,沈尚书开列国风气之先,主张用人不拘泥于出身。虽因贵戚门阀所阻,朝中军中实行此制颇为艰难。加之沈尚书十年前殒命,变革以几近中废。
然而其制度影响甚远,朝中军中两方相持不下。军中尤甚,皆以军功为尊,不以荫封为贵。故而苏尧虽是女子,然征战十年,疆场浴血。复有百夫长之军职。
众将士素日皆闻复召苏澜,复其将军之职。军中不少苏澜旧部,知苏澜英武,感慨万分。加之明王下召,属意可带携从同往。再加之今日一战,见其身法本事,以令众服。
军功可查。
师出有名。
军心已服。
故而三军鼎沸,欢呼这一少年俊才,临阵不惧,气度折人。本不服气其为女子,但今日之战,令众将士感佩。
此刻演武场一时喊声嘹亮,直贯云霄。骠骑大将军半晌不语,翻身下马,手中一动,竟是将刀一横,摘冠而立,向苏尧行礼而拜,喟然长叹道:
“小娃娃,是你胜了。我老了,不中用了。老夫再不上疆场,从此免冠居于洛城,再不问军中之事。军令状已下,死伤无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劳烦给个痛快,莫要再羞辱于我。老夫虽败,却也铮铮铁骨,断不受你这娃娃折辱。”
众将士见状大惊,纷纷请命,众臣亦急忙上疏,请求明王给骠骑大将军一条生路。
明王两厢为难:
若救,军令状已立,言定生死无尤。待苏尧形势诸般不利时,未尝有人请命为其更改,即到此刻却匆匆为将军请旨,这样不免为天下所笑,朝中便是这样为难一少年,对待将军便是另当别论。
若不救,骠骑将军便要命丧当场。其人忠勇,乃是当朝虎将。若因比试而死,实是可惜可叹。况当初未料到败者竟是大将军,故而此时万分为难。
可事情紧急,不容再拖。明王只得开口道:“苏爱卿,你看此事不若……”
苏尧淡然一笑,行礼道:“明王,还请让微臣了结此事。”
明王大惊,众人亦是大惊。
骠骑大将军,怕是今日难避此劫。
苏尧貌柔心毒,竟是睚眦必报。
苏尧一步步向前走去,并未理会众人议论与暗暗指责,手中果决拿起骠骑将军所呈之青焰刀,一挥而下。
本以为从此世间再无骠骑大将军,不料众人却是怔在原地,一时惊诧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