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一间上等房中,一只裹着厚厚一层茧的手狠狠砸向桌子,桌上的烛光随之剧烈抖动了两下。
“爹,这柔欢公主真是欺人太甚,做什么事都要拉我们汪家下水。”
说话的是汪家的二儿子汪明岐,现任从四品宣威将军,从小力大无穷,也是军中的一号人物,此次陪同父亲汪从远参加三国和谈的事宜。
“岐儿,隔墙有耳,不可呈口舌之快。”汪从远面对汪明岐的抱怨,不为所动,只淡淡提点了一句。
“是,父亲,儿子脾气太过急躁,言语之间也时常不知收敛。”
这汪明岐说到这一点也是又悔又恨。从前没有柔欢这号人时,汪家手握兵权,又有太皇太后汪氏在后宫相照应,在大昌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也养成了他骄奢的性格。
却没想到,这柔欢公主一回宫,第一个被整治的便是他汪明岐。
柔欢公主流落民间,十五岁被重新接回,自然免不了外面的议论纷纷。议论柔欢公主真假的人众多,偏偏被以议论皇室而被柔欢公主状告且定罪的只他汪明岐一人,又因处于小皇帝长大立威之时,使得他原本从三品云麾将军的职位被皇帝的亲信郭骏成取代,自己被贬为从四品。如此缘由,简直难于启齿。
“不过,这柔欢公主做什么总要拉我们汪家下水,倒也是真的。”汪明岐刚刚的一拳,打的桌上茶盏转了个圈,两只杯子泼出些许水滴。
汪从远用手指拂去杯旁几滴沿着杯壁而下的水滴,似乎在扶平儿子的愤怒与不平。
“她从民间回来只有两年,宫廷生活却似乎如鱼得水,十分适应。下毒,陷构,勾心斗角,一应俱全,连你姑姑都拿她无可奈何。除此之外,此女忙里偷闲还总能找上汪家的错处,下手快准狠,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发难,便能使汪家折上几员大将。”汪从远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惜了这柔欢公主偏偏站在他的敌对阵营之中,她若是身为汪家的女儿,定是一个可以花大力扶持的角色。
“姑姑是太皇太后,是后宫之主,这次拿她同南央和亲,柔欢公主也无话可说,这不是顾不得长途奔波想借三国和谈寻一线生机,同我们一道儿赶到这儿来了吗?”汪明岐说到这儿,便觉得心中十分痛快,语调也变的欢脱了起来。
“我们稍一懈怠,这和亲之事对于柔欢公主便有转机,姐姐派你我二人前来便是有防患之意,你大意不得。”汪从远见汪明岐字里话间流露出一副得意模样,不由得又提点了一番。
“这柔欢公主也是个厉害角色。当年她还是黄口小儿,被弃于兵荒马乱之下竟然可以存活,这便也罢了,更奇怪的是,她居然能猜到幕后之人便是我汪家,进宫之后更是将我汪家视为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屡下杀手,手段如此之果决,心思如此之深沉,真是有负于柔欢这个名号。”
汪从远想到那一双深邃的眼,想到两年前那位身着粗布麻衣,面无粉饰却依旧楚楚动人的小女子,在宫女的指引下与自己擦身而过,她对着当时权倾朝野的他低声道:“你们汪家欠下的命债太多。”随即,面不改色地与之擦肩而过,消失于长廊。
汪从远从未遇上如此大胆之人,连痛恨他之极的小皇帝也不曾如此锋芒毕露。后来,后宫便多了柔欢公主这号人物,使得原本势弱的太后娘娘在后宫逐渐与姐姐太皇太后制衡。
不仅如此,这柔欢公主还暗中搅进了军政之事。她所做的一切事务,似乎只为了一个目的,那便是令京都第一大族汪家,败家破业。
“只是,这柔欢公主为何费尽心思一定要带上温乐郡主?除此之外,柔欢公主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不会如此息事宁人,这白玉人像又有什么机关内蕴其中?”汪从远用手指叩击着桌面,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间上房之中,烛光曳曳,外人一律屏退,只两位美人坐于桌前,桌前呈有十道精美小菜:胭脂凉糕,蟹粉酥,鸡髓笋,乾果四品,八宝兔丁,杏仁豆腐,惠仁米粥,翡翠碧玉,西湖牛肉羹,罗汉上素,荤素果羹,一应俱全。温乐顾不得什么仪容,就此大快朵颐,任由柔欢如何度量她的模样。
“整日里藏在楠木箱中,只有干巴巴的饼子吃,更衣时也得藏藏掖掖,偷偷摸摸的,就是行军也不见得这样委屈艰苦。”温乐语音含含糊糊,舍不得停下咀嚼口中的美食,却又忍不住向柔欢抱怨。
“你在民间呆了三个月,便将好几年才学好的宫廷规矩忘光了,在进食之时妄谈更衣之事。母后若是见你如此模样,恐怕是要心塞至极。”柔欢公主嗔怪起温乐,言语之间尽展温柔,全无方才半点冷漠阴鸷咄咄逼人之势。
说起温乐与柔欢的渊源,就得提起大昌的太后娘娘杨婉。
杨婉本是元启的长公主,因和亲之故嫁入大昌。因当年的元启还是刚刚建立一百五十年的新兴之国,位于大昌之东,国力与历史源远流长的大昌相比相去甚远,再加上远水救不了近火,使得她虽位于皇后之位,但一国长公主竟比不得氏族豪门的嫡出小姐,处处受汪太后压制。
好在先帝喜爱嫡长子,力压外戚汪家大族,最后传位给了当年年仅八岁的小皇帝,并为他留下了心腹股肱之臣。
可当时的汪贵妃膝下有一位已经成年的皇子,汪家不甘心仅仅挟天子以令诸侯,于是在暗中发动了政变。
先帝驾崩之前对此早有防患,最终政变被压制下来,但刚刚年满九岁的小公主柔欢却因此失踪。
柔欢是杨婉为人母后的第一个孩子,非比寻常,因此她后来郁郁寡欢,日渐憔悴,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在短短一年时间内,便苍老了很多,两鬓斑白。
后来,股肱之臣一个接着一个被下狱或是杀害,他们母子被汪氏外戚愈逼愈紧,举步维艰。
彼时的元启在她哥哥的治理之下迅速繁荣昌盛,但她的皇帝哥哥却在此时驾崩,元启新皇她的侄子杨定即位。
希望燃起之后又重重跌落,太后多次派使者入元启传信,但后来都了无音信,想是都被汪氏暗中处决了。
无奈之下,杨婉便决定涉九死一生之险,亲自去元启,以大军做掩护,名为庆贺新皇登基,实为向侄儿求救。
行至国界楚州,一支暗杀队伍突然从天而降,杀的队伍血流成河。
随从拼死突围,杨婉才得以只身逃脱。可到底多年的养尊处优,经不起这一番鱼游沸鼎之灾,杨婉最终于荒野之上晕死过去,不省人事。
等她又一次睁开眼来,却见到了一眉间有红痣的俊俏小姑娘。
后来,杨婉知道这女孩现八岁,如今举目无亲,甚是孤苦。
在避迹藏时之中,她与那年纪神态与柔欢相仿的小姑娘相依数日,身子也逐渐好转。
杨婉有大任于身不得不离开,看着小姑娘,杨婉便想起了自己乖巧的柔欢,遂于离开之际同小姑娘讲,要做她的母亲好好照顾她,让她随自己离开。
可小姑娘却只说要等自己的哥哥姐姐回来,不肯随她而行。
而后,杨婉集结了自己的死士,秘密去了元启。
元启皇帝杨定在听闻杨婉诉说大昌外戚汪氏全然不把元启皇室放在眼里,又行暗杀之事后,自然暴怒非常,又考虑到自己刚刚即位,局势不稳,风谲云诡,若能先攘外后安内,那必是极好的。
杨定遂同杨婉达成协议:元启作为大昌皇帝的后盾,尽心尽力护杨婉母平安,而作为条件,两国结秦晋之好,十年休战事。
在杨婉于元启呆了半月有余后,杨定派精锐将太后送回。长队轰轰烈烈,配给仪仗皆按元启长公主的标准来安置,甚至比当初杨婉来时的队伍更加壮大。
此举旨在给杨婉做足了仗势,显示她依旧是元启皇室的公主,金枝玉叶,尊贵无双。
而大队行至大昌国界楚州官道,杨婉却下令绕道至安良县。她要亲自再去找寻那个小姑娘予以答谢,想着赐予她些金银也是好的。
行至曾经作为其逋逃之所的破落茅屋,杨婉却发现小姑娘正瑟瑟发抖,饥肠辘辘。
她的哥哥姐姐最终没能回来,杨婉于是顺理成章地将她带在身边,加以好生照顾,后来将其收为义女,为之赐名温乐,并封正一品郡主。
于杨婉而言,温乐就是上天于危难时刻派给她,解救她的另一个柔欢。
杨婉给温乐打造了许许多多同柔欢一样的物件,她有多思念柔欢,便对温乐有多关爱。
温乐不喜欢被拘于皇城之中,杨婉便许她随意出城;温乐好武艺,杨婉便时常传来南衙十六卫陪她过招。
也正是由于太后对她如此宽纵,几年后,温乐才能于柳琊河边看见那只和自己脖颈所挂的一模一样的长命锁。
也因此,柔欢结束了流落民间的生活,得以柳暗花明,回到了亲生母亲杨婉的怀抱,这所有的一切对于太后来说,正如沉舟侧畔千帆过,前面的道路似乎正变得越来越好。
在其他人眼里,温乐是傻的,愚不可及,他们猜测,一旦柔欢公主回来,温乐就会被那流落民间的公主夺走一切宠爱,被弃之如敝履。
但他们都错了,在这两年之中,她二人好像真的就是太后腹中诞下的一对孪生女,似是太液池中罕见的双生并蒂莲,叶绿莲红,水花风叶两悠悠,一个柔欢,一个温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