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宸喂得很小心，一勺一勺抬起，一勺一勺靠近，一勺一勺喂下，愣是一滴药汁也没掉下来。
咚！咚！咚！
强烈清晰的心跳声传来，杜渺渺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又升高了几分，滚烫滚烫的。
她现在似乎是处于一种欢喜、感动、疑惑、惶恐的混合状态，只好默默期待着这碗药早点吃完，以便自己可以快点结束这种难受的状态。可是一想起喂完了之后，自己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又期待时间越慢越好。
但不管杜渺渺内心是怎样的纠结无比，一刻钟后，这药还是吃完了。也意味着，杜渺渺该面对的一件也逃不掉。
韩宸放下瓷碗，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小袋，倒出了少许的小红果在手心上，然后把小红果往杜渺渺手里送去。
原本半握着的手被人轻柔地摊开，在杜渺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韩宸就已经把小红果放入杜渺渺手中。手里物体的重量感立刻传递过来，再仔细一摸，顿时觉得凉凉的，软软的，圆滚滚的，握住后靠近鼻子一问，有种果实独有的甜香味。
“我听说小孩子都很害怕喝药，看杜小姐刚刚紧缩眉头，猜想应是苦着了。原本应该准备蜜饯的，只可惜一时半会，太过仓促准备不过来，变先用这种有甜味的小果子代替了。杜小姐可以尝尝这个，来去下苦味。”韩宸温和如玉的声音从一旁传过来。
对于杜渺渺来说，这种苦味根本不算什么。不是说杜渺渺不怕苦，而是多年来的求医问药生涯，让她对这种草木的清苦味习以为常。毫不夸张地说，再苦的药，她都能面无表情地喝下去。至于皱眉，那完全是因为杜渺渺在纠结之后应该说什么的问题，而不是药的问题。还有啊，谁是小孩子
韩先生虽会错了意，杜渺渺心里却感动异常，心中似有一团暖意，一圈一圈扩散开去。
有人害怕你会觉得怕苦，所以费心思去给你找糖，这份关怀也是难得了。
“我才不是小孩子，我已经十二岁了。不过还是多谢韩先生的一番心意，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另一手拿起两三枚果子往嘴里送，一入口，一咬，果子的甘甜便填满了整个嘴巴。好甜，真的好甜，这甜味似要到心里去，久久不散。
“杜小姐喜欢就好。”韩宸看杜渺渺喜欢，便等着杜渺渺吃完后，自己又来添新的一轮。
“如此甘甜的果子，韩先生也尝尝，可不能让我一人独享。”说完，向韩先生伸出自己的手，露出红彤彤的小果子，意思十分明显。
“那好吧。”韩宸刚想说自己不太喜甜食，但看看杜渺渺一脸希望的表情，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低下头，用手从杜渺渺手掌里拿了些，开始品尝。同时，杜渺渺也笑着收回手。
很甜，很适合小孩子。
韩宸看着一旁吃得一脸满足的杜渺渺，心情也好了些，只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之前发生的一切。
再三斟酌后，韩宸还是决定说清楚比较好，于是就眼神诚恳表情认真地询问：“杜小姐，想知道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吗？”
杜渺渺吃东西的动作有片刻的停顿，默默低下了头，送入口中一枚原本拿着的小红果，两手十指交错，放于身前，看起来有些紧张。
杜渺渺先避开了这个问题，反问道：“韩先生，是在恼我吗？”
韩宸收起观察的目光，垂下眼睫，轻摇了摇头，答道：“我只是想知道，杜小姐还要不要我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
韩宸不是圣人，被人疑虑，生气是有的。但比起生气，他更加在意的是，杜渺渺现在还相不相信他。并没有责怪杜渺渺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倘若杜渺渺疑虑过重，倒还不如让其安心待在家里更好些，而他也能心安理得地绝了念想。
他知道杜渺渺谨慎，是绝不会轻易吃下有问题的东西的。所以……那碗药既是爱护，也是考验。
而在最后的结果中，他确认了他想确认的东西。
听到韩宸的回答后，杜渺渺却突然笑了，像是想通了什么，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夹杂着一口叹息说：“若我不要了答案了，韩先生会怎么想”
韩宸猛地抬起头，重新望向一旁半坐着的杜渺渺，却只看见以前在杜渺渺身上从未有过的坦然和放松。
在一瞬间的不解后，韩宸最后叹道：“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杜小姐为何突然改变了想法”
杜渺渺轻笑，像是抱歉，像是自嘲，又像是解脱。
杜渺渺轻叹了一口气：“人的想法有时会在一瞬间改变，虽然只有几个时辰，但已足够让我想明白了，先前种种不过是自己在庸人自扰而已，只是抱歉连累了韩先生。”
韩宸：“这话从何说起”
杜渺渺突然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用不能视物的双眼看着韩宸，轻声问道：“韩先生可知，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在这世上除了父母，没有人会真的别无所求地帮一个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字当头，似乎已经成为了大多数人做事的标准。”
韩宸目光闪了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沉闷地开口，“所以，杜小姐怀疑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杜渺渺苦笑，没有立刻否认，接着说：“虽然难以启齿，但我的确疑心过韩先生，亦或许是因为那样好的人实在太少，少到几乎让人以为已经不存在了。但在以前，我从不奢望自己能够有幸遇到，毕竟我的运气可一直都不怎么好。直到韩先生来了，我开始有了疑惑。”
韩宸没有说话，静静地聆听着杜渺渺的话语。
杜渺渺轻松地笑了笑，继续了之前的话题，“韩先生没有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也因此陷入了一种纠结的状态，一边希望着韩先生是无所求之人，一边又心怀疑惑。是不是感觉很矛盾吧。”
说到这里，一声重重的叹息突兀地响起，杜渺渺眼角已经有些发红，“韩先生哪里是不周到，简直就是太好了，好到超出了一般的待客之礼。我开始心慌了，真的有人会不求回报的帮一个人吗？说实话，我是不信的。所以我想知道韩先生要的是什么，但我却想，如果那个人是韩先生的话，如此高风亮节医者仁心的韩先生，我这样恶意的想法，会不会……会不会是一种侮辱。所以……在问出口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
听了这么多，韩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不明白一个小脑袋里，怎么会装着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忧虑，想说点什么，却觉得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
“再然后，我想通了。有付出，得回报，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韩先生要不要，那是韩先生的自由；我给回报，那是我受惠后的本分。只要韩先生不做伤天害理，违背道义，伤及我家人的事。韩先生想要的，我给，也就是了。这样想想，便觉得自己都是庸人自扰了。韩先生对我的爱护，我就好好地收着，倘若韩先生想要回报，到时候也希望韩先生心安理得地收下。所以韩先生所求的是什么，我也不会再逼韩先生说了。”
她原本就是矛盾的，一边不信任韩先生真的无所求，一边又希望韩先生回答她无所求，以证明韩先生的高洁品性，用来加强自己对于韩先生的信任感。
不过说起来，她当时的想法，不过是个理也理不清的乱结而已。若是常人遇到韩先生，恐怕会是个感恩戴德的样子，而她，想的却是此人会不会是不怀好意。归根究底，是她自己的问题。
而其实，当她决定跟随韩先生走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没有退路了。以她的情况，韩先生若是真的包藏祸心，早就可以在路上动手了，哪里会等到现在。所以，倒不如把话说明白，百分百地信任眼前这个人，不让自己的疑虑腐蚀掉两人之间的信任。
呵……没想到，折磨了自己这么久的心事，竟会以这样平淡冷静的方式说出来。
还真是世事难料啊……不过说真的，大大方方地说出来的感觉还挺好的。杜渺渺在心里感叹道。
事情发展到现在，是韩宸没有料想到的。
原本他想的是，把最后一个问题也回答了，若杜渺渺就此打消疑心，那之前发生的事他也就当作不知道，若仍不能放下心结，他也不怪她，只当两人缘分已尽，然后消除记忆，乖乖把人送回去，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但此刻的情况明显与他设想的都不同，杜渺渺的一举一动总能超出他的预料，在杜家的突然答应，在医庐的突然爆哭，以及现在的突然坦白。
不过……总而言之，他心里还是高兴的。思来想去，心中激起的点点心绪化为一句承诺。
“尽我所能，护你一世安好。你可信我”
韩宸说完了才意识到，这句承诺竟然隐隐有立誓的意味，而一旦立誓，便是根植在灵魂中的东西，若违背，则有天谴之祸。
此承诺不可谓不重。
杜渺渺的眼眶更红了几分，隐隐闪着泪光，开玩笑道：“我自然是信先生的，先生如此重诺可不要轻易说出口啊。”
对于她而言，韩先生愿意原谅她，已是惊喜，何谈其他。况且生死有命，如此重诺，又怎敢叨扰先生。
韩宸像是知道杜渺渺心中所想一般，缓缓道：“言出必行。”
说完，摸上杜渺渺的小脑袋，像是在对待小孩子一样，做着安慰的揉头动作。
杜渺渺鼻子一酸，慢慢抬头，同时，韩宸缓缓低头，各自的目光在不经意时间交汇，两人同时轻笑出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