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行。”
楼知春眉毛一挑:“怎么不行?”
“那个杀猪的,叫胡八,可不单单是个屠夫,他妹妹是淮阳侯府的姨娘。贵人这一番出手气势动天,咱们要是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去看翠云,若被人晓得,岂不拖累了她?”
淮阳侯?楼知春见她一本正经的,想到什么又道:“这么说来,你的心上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替她做这么多,她却一概不知,不觉得亏么?”
小人儿伸出黑一块白一块的五指晃了晃:“不会不会,我乐意得很。”
楼知春的脸上分明写着不以为意,嘴上却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是个痴心的。”他再三打量她,仍是又瘦又小又脏,却没有那么不顺眼了,顿了片刻道:“小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儿黑玛瑙似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我叫春晓,春眠不觉晓的春晓。”
砚台听得眼皮子一跳,这小乞丐的名字竟跟主子冲了。他下意识朝楼知春看去,见楼知春垂着眼神色莫名,却不像生气的模样。
他名为知春,这小东西却叫春晓,似有相知相解之意,倒令人有一丝异样了。楼知春笑道:“你还知道诗词?认字么?”
春晓点头。
砚台有些讶异,楼知春兴味更浓:“认得多少?”
春晓:“没数过。”
楼知春一怔,而后抚掌大笑,又问起她的来历。砚台在一边,越瞧越觉得古怪。
春晓:“我小时候被人贩子拐了,卖到戏班子,跟着师傅认字读书,后来戏班子给人捣了,师傅没了,就到城西北街的茶铺做杂役。”三言两语,口齿清晰,交待得明明白白。
楼知春:“哦,你就是在那儿认识的翠云?”
春晓睨了他一眼:“贵人怎么老惦记着翠云姐,就算你对我有恩,也不许你惦记她。”
楼知春暗里好笑,面上故意沉下脸:“你这是对待恩人的态度?”他原本面目就清贵冷峻,只是嘴角有一丝笑纹,总一副似笑非笑之态,才淡去几分锋芒,眼下有意拉长了脸,便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春晓一副受了惊的模样,脖子一缩嘀咕了一声:“谁、谁叫你念她的。”
楼知春觉得她这敢怒不敢言的小模样十分有趣,又笑道:“爷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用得着跟你抢女人?”
春晓抬起半边脸,黑眼珠子觑了他一下。
楼知春心头一跳,却一拍桌子:“有完没完了,接着刚才的话说!”
春晓:“恩人请问——”
“你说你在戏班子里待过,是哪个戏班子?你师傅又是谁?戏班子怎么会给人捣了?”楼知春神色淡淡地问了一连串。
春晓抿抿嘴:“就是前年被捣的四喜班,我师傅是温如春,戏班子是给锦衣卫捣掉的,朝廷说班主私藏要犯,不仅捣了班子,还把班主和几个大角的师傅全抓进了大牢……”
楼知春点头,此事他也有所耳闻。春晓口中的这位朝廷要犯,正是原先湖阳公主的驸马许连舟,因科场舞弊案被判斩首,湖阳公主为保全他的性命,在行刑前找了个替死鬼将人掉包,把许连舟藏在了一个戏班子里。不料东窗事发,戏班子给锦衣卫一锅端了,许连舟没能逃过一死,湖阳也被贬为庶人。
楼知春想到这些,见她这脏兮兮的落魄模样,皱起眉头:“你不是说后来去了茶铺打杂么,怎么搞得跟个乞丐似的。”
春晓:“我、我刚刚放火烧胡八的猪被烟给熏了,被他发现了只能逃跑,来不及管这些。”
“那你往后打算如何?既然得罪了淮阳侯府的姻亲,又不想连累自己的心上人,恐怕是无处可去了吧?”
春晓耷拉着头没声响,看似是陷入了迷茫。
楼知春点了点桌子:“你说你认过字,读过书,写两个给爷看看。”语罢看了一眼砚台。砚台心领神会,忙下楼去和天香楼的掌柜要来笔墨纸张,挪开碗筷,铺平了备好。
春晓一副不知其意的神色,楼知春对她抬了抬下巴:“写。”
春晓起身在凳子上坐下,正要去摸笔,一看自己的手,怯怯地笑了笑:“贵人,可不可以让我先洗个手?”
楼知春允了,春晓便要下楼去净手,却给砚台拉住了道:“不用不用,这儿有水。”春晓跟着他走到雅间南边,红木高几上摆着一盆清水,旁边还架着巾子和胰子。春晓一愣,随即把手伸进水里,拿胰子搓揉一番,又洗净,巾子一擦,干干净净。
转身正要走,砚台忍不住道:“要不要把脸也洗洗?”
春晓看了一眼被自己的手染得浑浊的水:“这水已经脏了,不能洗脸了。”话音落下,外头传来楼知春一声嗤笑。
春晓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拿巾子沾了表面的水,将脸细细擦了一回。她将脸一抬,砚台一见,整个愣在了那儿,待她转身坐过去了,才回过神。
楼知春一看她,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也顿住。
翠眉乌瞳,唇红齿白,年纪尚小,却已是美丽绝伦的好样貌。方才只觉她有一双好眼,如今看清全貌,眉眼唇鼻,竟是无一不好,无一不妙。幸有那一双寒星似的眼,将这昳丽之色压下几分,不然可真是过于张扬了。
原本以为是个脏脏的小东西,没想到脏污灰尘之下,竟是个珠玉壁月似的少年。
春晓见这人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瑟缩了一下:“贵人?”
楼知春轻咳一声:“写吧。”想来也是,没一副好相貌,怎么给戏班子的人看上?他自幼生在美人堆里,成年后见惯风月,自认什么样的美人都已见过,如今却对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出了神,不觉敛了笑,看向春晓的目光多了一分审视。
她端坐在座位上,日光照着她的脸,白皙如玉的面颊上绒毛清晰可见,泛着浅浅的金色,如一樽玉人。
楼知春暗笑,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写好了。”春晓搁笔。
楼知春身子一斜,探头瞧过去。这个姿势,换了旁人做,多半显得贼头贼脑,却给他做出一派风流恣意之态。
春晓感到他向这边欺近,自觉起身,退让到了一边。
楼知春眼睛一扫,看了看纸上,神色有些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