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傍晚，雅各坐在二楼阳台的椅子上，望着远方的落日。
灰白色岩石建成的楼房，装饰得十分朴素，同时又让人感觉恬静舒适，斯诺福克风格的设计，略显厚重，有着山村与城市融合的别致韵味。晨曦之女的神像和旌旗供奉在里屋的祭坛上，桌上的蜡烛悄悄地亮着，空气里有淡淡的馨香，外面，阳台的挂钩上，还吊着一些肉类和野果，早已风干。
脚下，是木质的地板，旁边，是熟悉的摆设，身后，是自己居住了十几年的家，远方，是茂密的森林，一条宽阔的林间大道，连接着主城区和山脚下的修道院。
如此亲近，却又如此陌生。
蓝黑色的短发，白皙的皮肤，纤瘦的体型，略显棱角的面庞，抿紧的嘴唇，良久，他发出一声叹息。
褐色长袍的袖子里，伸出一只修长细腻的手，黑亮的右眼，看着这只手。
他又开始回忆。
那个名叫秦胧的男人，在开车去医院探望怀孕待产的妻子时，车祸死亡。
破碎的玻璃，刺耳的摩擦声，夹杂着路人的尖叫。
翻滚着，晕晕乎乎，然后，恍然苏醒。
名叫雅各的少年又是一声叹息，闭上眼睛，伸手捂住右眼，然后睁开眼睛。
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让人悲伤。
“伊纳，该吃饭了！”
楼下传来伙伴的呼喊，那是自己的小名，雅各从迷离的记忆中清醒，回应了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
“敏娜修女还在城里工作，没有回来呢。巴示拔大人也不在，雅各，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餐厅的长桌上，摆满丰盛的晚餐，完成了餐前祷告之后，一个中年男人向雅各发问了，他是今天轮值留守的修士，负责在今天照看这个小院的孩子们。这个修道院并不大，只是教会在城郊的几十个居住地中的一个，住着十六个孩子和三十多个成年的修士。这些成年修士中有一大半都是像敏娜修女一样的被收养的长大的孤儿。巴示拔神甫是这座修道院的兼职院长，他比较忙，除了晚上休息的时候，其他时间，几乎都不在这里。敏娜修女在城市的图书馆工作，因为雅各这些日子处于神启前兆阶段，身体情况不太好，不能去帮忙工作，所以敏娜修女也回来得比较晚了。
晨曦之女没有那么严格的日常生活规定，巴萨维克的人们也不像一些大城市里的人那样计较礼仪，因此，在吃饭的时候开口说话是被允许的。
修道院的生活是自由随意的，大家自己做自己的事，或者几个人在一起忙碌、玩闹。时间充裕，很少有急事，也就很少有人互相打扰。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是大家为数不多的能够聊天沟通的时候，很多事情也就是在这些时候讨论商议，或者询问答复的。
中年男人是一个四级牧师，在巴萨维克，这已经是许多能力者修行的尽头。中年男人天赋并不出众，也没有什么狂热的爱和恨逼迫着他修炼，因此，综合他的年龄和闲散的生活方式，看起来四级这个等级也就是他修行的终点，除非有什么新的机遇，他多半止步于此。巴萨维克有二十多万人口，其中，拥有超凡能力的人有三千多一点，在这三千人里，有一大半都是只苏醒了异能，无法继续深入修炼的零级能力者。从这种情况来看，这个中年男人其实还是有一些地位和实力的。或许是因为有巴示拔神甫和其他的修士在那里做对比，才显得他并不强大。
这个等级确实不高，但在这个地方，已经较为尊贵。中年男人也有着与自己实力相应的自信，或者说是自恋，他对雅各一直有着过分的关注，据说他在许多年前曾经疯狂地追求过敏娜修女，可惜，似乎是某种默契的传承，巴示拔和敏娜都是禁欲主义者，对爱情和婚姻完全不感兴趣。晨曦之女并不禁止信徒结婚成家，但还是有一部分牧师选择独身。
无果的爱慕并没有熄灭中年男人对塔玛拉一家人的热切，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个男人甚至自认为是雅各的父亲，虽然他从来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口。
或许是联想到了自己神启苏醒时的事情，中年男人脸上露出来怀念和同情的表情。能力苏醒并不都是幸福的体验，在很多时候这种异样的蜕变都伴随着各种精神的幻觉和**的不良反应。毕竟，这是一个人从凡人到超人的蜕变。
或者，也是从人到非人的蜕变。
在很久以前，苏醒的能力者们甚至被当作恶魔和妖怪，被文明社会所排挤。这有一定的可信度，因为许多能力者在苏醒后性格大变，在被误解和歧视之后，选择报复社会，也无怪乎人们谈之色变，视之如虎。
据说，在某些古老而强大的家族和教派中，有安稳渡过苏醒期的方法，但巴萨维克的晨曦教会，既不够古老，也不够强大。虽然他们依然和光辉之主的神谕王廷有交流和联系，但实际上他们被视为乡下的贱民，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和位于“真正的文明地带”的数以千计的城镇比起来，巴萨维克实在是不够档次。
“和前几天一样，除了那些梦境之外，没有其他反应。”
雅各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有非常轻微的尴尬。
“身体上有什么不适吗？”
中年男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那不起眼的细节。或者说，即使他注意到了，也绝对猜不到雅各的现状。
“谢谢您的关心，我感觉身体正常。”
“这样啊，那就好，安稳地等待启示之日到来吧。”
晚餐的时间不长。除了雅各的苏醒征兆，并没有其他什么值得谈论的大事，中年男人也就安静了下来。
雅各在修道院的同龄人里，人缘并不太好，许多孩子一直都在疏远他，只有极少数与他亲近。至于那些成年修士，除了养母敏娜和巴示拔神甫的亲密，其他人对雅各虽然都是温柔和蔼的，但那种态度大都是出于信仰和教义的习惯，而不是真正的知心和关切。加上这个中年男人，雅各的亲人，其实只有两个半。
同龄朋友的话，只有三个。或者，只有两个？
坐在雅各身边的是一个金色卷发的女孩，她今年刚满十岁。她就是那个雅各不能确认为朋友，却和雅各一直很亲近的人。她的名字叫卡蕾娅，也是一个孤儿。
看着女孩对雅各的亲昵动作和雅各懵懂的迟钝冷漠，中年男人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雅各会不会像他的养母和祖父一样奉行单身，如果是，那实在太残酷了。
吃完饭，不等雅各起身离开，小女孩就拽住了他的袖子。
“伊纳哥哥，教我读书好不好？”
清脆可爱的声音说着让人难以拒绝的请求，女孩的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大陆风物志》，她早就准备好了。
看着她那希冀渴望的表情，雅各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却没有拒绝。从半年前开始，这个丫头变得异常黏人，整天缠着雅各陪她做这做那，雅各去图书馆，她就跟着去，雅各静坐发呆，她就在一旁看着，简直比敏娜修女的“管教”还要“严格”许多。神启开始之后，情况特殊，小女孩不敢再一直缠着雅各，但每隔几天，她就要求雅各为她讲书，巴示拔神甫没有表示反对，其他的修士们也就不再多管，由她去吧。在秦胧的记忆降临之前，年轻幼稚的雅各，对很多事情都不太懂，现在，他有点懂了，却不知该怎样抉择。毕竟，在秦胧的梦境记忆里，他已经结了婚，只是那一场车祸，改变了一切。
女孩拉着雅各的袖子，跑出了餐厅，跑过小广场，穿过祷告殿堂的走廊，上了楼梯，来到二楼的诵经室，脚步还没有停，继续上了三楼，到了楼顶的平台上。
在这里，已经提前摆好了一张桌子，两个小板凳，烛台和火柴也已经摆好了，甚至还有两支鹅毛笔、墨水瓶和一沓书写纸。看着雅各惊讶的模样，小女孩甜甜地笑了。
“哥哥，这里是我发现最适合读书的地方！”
她无比兴奋地说着。
于是，雅各忽然笑了。
已经是晚上了，夜色昏暗深沉，看着远处朦胧的树木轮廓和头顶旷远的星空，他若有所思，淡紫色的艾露尼月和淡蓝色的苏伦月一起挂在天上。轻纱一般的薄云在月光下映着淡淡的光芒。身后是小神殿的阁楼，女神的旌旗安静地垂着，昏昏欲睡，面前是广阔的平台，灰白色岩石的地面上，投下桌凳的影子，恍如幻境。
“我已经读到西法平原了，哥哥，给我继续教吧。”
因为刚才的奔跑，小女孩脸涨得通红，淡粉色的波利可可风格蕾丝长裙下，娇小的胸部激动地起伏着，嫩如白藕的一截小腿在灰褐色小靴子上延伸露出，蓬松的裙边点缀着一环白色的花边，粉嘟嘟的小手举着厚重的书，凑到了雅各面前。
“好。”
呆了好久，雅各终于点了点头。
“奥尔德朗是西法平原最古老的城市，那里的原住民是雅利安人……”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读到关于伏普山脉的章节时，雅各发现小女孩已经睡着了。
桌子上的烛台依然亮着，蜡烛已经燃烧了三分之二，烛光下，雅各深红色的左眼镀上了一层金黄。
看着小女孩圆乎乎的小脸，嘴边垂下的口水，雅各伸出了手，用袖子轻轻地替她擦了擦。他的目光在女孩长长的睫毛上停留片刻，又落到了小巧玲珑的鼻尖。他就这样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规律的呼吸声，女孩已经睡熟了。又看了一会儿，雅各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睡着了？”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爷爷。”雅各转身行礼。
“带她下去休息吧。”
“是。”
雅各缓缓地抱起了女孩，似乎是感受到了怀抱的温暖，女孩低低地嘤咛一声，调整了一下姿势，头靠在了少年肩膀上，睡得更香了。
这一个刹那，雅各眼神一颤，眼眶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就要涌出来，流下来，但他忍住了。在巴示拔神甫看不到的地方，他轻咬着嘴唇，鼻子微微翕动。
巴示拔神甫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那个桌子旁边，他手里拿着女孩写下的笔记，赞赏地点了点头。
“明天去大神殿试一试神启仪式吧，看你的情况，应该可以了。”
走在回卧室的路上，老人开口说道。
雅各默默地点头，此时，他的表情已经平静下来。
在他怀里，女孩不知梦到了什么，微微地笑了。
神启仪式吗……
想到这个，雅各的心跳有些加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