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两个年青的道士硬拉着史胡子去看豹子,史胡子把忠恕捺在被窝里,吩咐他老实躺着别动,忠恕看二伯出门时顺手揣了一把尖刀在怀里,非常担心他真地会去杀了两只小豹子,那样,庭芳不知道会多伤心了,一想到庭芳,眼前就闪现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回想起她的哭笑,一点也没睡意。过了好久,史胡子回来了,屋里立刻充满了腥气,忠恕支愣坐了起来:“二伯,你真杀了小豹子?”史胡子笑道:“你怎么还没睡着啊?还想着那两只小畜生?”忠恕点点头,史胡子拍了拍他的头,轻声道:“放心睡吧,二伯不杀它们。”忠恕还不确信:“那你…?”史胡子道:“我去把母豹子埋了,顺便把皮子剥掉。现在天热,过不了两天就要发臭,那皮子就不好剥了。”原来史胡子是剥豹皮去了,怪不得浑身血腥气。忠恕曾见二伯剥兔子皮,想到那凶猛的母豹子此刻已经像被剥皮的兔子一样埋在泥土中,感觉很不舒服。史胡子在炕上躺下,隔着被子搂住忠恕,很快就打起鼾来,他在湖边已经冲洗过身体,但野兽的腥气重,忠恕只觉得一阵阵腥味冲向鼻孔,过了好久才睡着。
第二天忠恕醒来,天已经大亮,只听见史胡子在外面与人说话,听声音好像是昨天击毙豹子的周典一,他忙爬起身来,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外面正是周典一在和史胡子说话,庭芳扯着父亲的手站在一旁,史胡子见他出来,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道:“周大侠来看你了。”周典一上前一步:“段小哥,来,让我看看你背上的伤。”忠恕往后一缩:“没事,已经不疼了。”周典一也不勉强,笑道:“昨天多亏段小哥,不然小女就麻烦了。芳儿,你还没谢过段小哥。”庭芳今天很听话,笑着道:“多谢段小哥。”周典一哈哈笑了起来:“你可不能跟着叫段小哥,你比他还小着一岁,以后叫忠恕哥哥吧。”庭芳很乖巧,立刻改口:“多谢忠恕哥哥!”史胡子见忠恕不知如何回答,对他道:“周大侠的女儿叫庭芳,你叫庭芳妹妹吧。妹妹还小,又是客人,你以后要多多照顾妹妹。”忠恕点点头,周典一抚摸着忠恕的头,对史胡子道:“这孩子心地忠厚,反应敏捷,我很是喜欢,有机会我想跟他多聊聊,希望史师傅不要怪我多事。”史胡子知道他是想传授忠恕一些技艺,忙不迭道:“那是这孩子的造化,我求之不得呢。老秦他们回来,还得去谢你呢。”周典一摆摆手:“我那点微末小技,只怕辱没了这孩子。史师傅,在下先辞过,明天再来叨扰。”史胡子忙点头:“周大侠好走。”庭芳向忠恕笑着点点头,随着父亲走向后院。
等周典一父女走远,史胡子拉住忠恕的手,挖苦道:“好小子,怪不得昨晚睡不着,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忠恕涨红了脸:“没有,没有。”史胡子羞羞他的脸:“没有你会那么护她?”忠恕想辩解,嘴里呐呐地不知道如何说,史胡子见他急红了脸,拍拍他的头,道:“好了,二伯逗你呢。”二人进入厨房,史胡子道:“那小姑娘人很好,二伯的眼光不错的,你有空就去找她玩。”忠恕摇摇头:“我不去。”史胡子笑道:“你不去,我就不喂那小豹子了。”忠恕听到他以喂小豹子要挟,立刻想改口,但又不好意思,史胡子笑了起来:“放心,我答应周大侠了,不会反悔的,再说他还要教你武功呢。”提到武功,忠恕立刻想到周典一昨天击毙母豹子那一拳,高道仙人降妖除魔,用的也是这样的武功吗?如果自己能学到那样的本领,将来遇到毒蛇猛兽妖魔鬼怪,也会像他那样一举格毙。史胡子看出他的艳慕之心,道:“周大侠本事大得很,只要学得他一成的功夫,将来就没人敢欺负你。”忠恕突然问道:“周大侠和掌教真人,谁的本事大?”史胡子道:“我没见过掌教真人的本事。”忠恕道:“我见过吴道长用手掌砍砖块,和周大侠比起来,差了不少。”吴道长就是吴真,他是天风的大弟子,史胡子沉吟道:“吴道长还年轻,功力自然浅一些,掌教真人能当掌教,管住这么些本领高超的道长,自己的本事必定是不小的。”忠恕点点头,若有所思。史胡子见他竟然会比评功力深浅,心想这孩子开始长大了,真得多想想将来了。
一会的功夫,尹天官来传天风的法谕,让厨房准备四十个人的干粮,明天要用,史胡子又忙活起来,忠恕坐在旁边帮他烧水,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的视线。
薄暮时分,老秦和老阿回来了,领着众道士把货品全搬进寺里已是深夜,二人累得浑身酸痛,躺在炕上就想睡。史胡子把昨天的事一讲,二人立刻睡意全无,老阿连连竖大拇指,夸赞忠恕敢和金钱豹打照面,了不起,老秦则扒掉忠恕的上衣查看他的后背,嘴里不住地责备:“傻孩子!傻孩子!以后别逞能!遇到野兽,自己先跑,保命要紧。”史胡子挖苦道:“真没见识!那豹子跑得比箭都溜,你还没撒开腿,屁股就被咬掉了,跟它玩命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老秦骂道:“我没见识?你个妖胡子见过十岁的娃子打翻豹子?”老阿在旁边帮腔:“我见过胡子打兔子。”史胡子自诩阅历广博,识解不凡,不与他们两个粗人一般见地,道:“这孩子现在还不行,但过几天就厉害了,周大侠要传他武艺,学成后什么豹子老虎,见一个打一个。”接着把周典一上午的话讲了一下,老秦与周典一很熟悉,知道他的本事,听说他要传忠恕技艺,很是高兴,叮嘱忠恕用心记用心练,叨叨半宿,这才安睡。
第二天一大早,道士们没做早课,监院法言亲自出马,三十多位道长分成十路巡视周遭山谷。湖边出现了金钱豹,天风忧心忡忡,如果阿波大寺周边潜入大批猛兽,这福地洞天就不能安居了,所以一定要把方圆百里细查一遍。
老阿回来后,挑水的担子又落在他身上,忠恕见他出门,抓起小扁担就要跟着走,老秦一把夺下扁担,喝斥道:“坐下!今天哪也不准去。”老阿也示意他在屋里帮大伯烧水,忠恕无奈,只得呆在厨房里。正在烦闷之时,听到外面有人叫:“忠恕哥哥,你在里面吗?”是那个小姑娘周庭芳的声音,忠恕看看老秦,老秦走出门去,看到一个天仙一样的小姑娘站在门外,估计就是周典一的女儿了,道:“是周姑娘吧,忠恕在里面,我叫他出来。”庭芳笑道:“不用,我进去看看。”说完就走进门去,厨房里面烟气腾腾,她立刻觉得眼前模糊,忠恕站起身来打招呼:“庭芳妹妹。”庭芳眨了眨眼,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扫视着厨房,笑道:“原来你就住在这里啊。”忠恕点点头,指着老秦、史胡子介绍道:“这是我大伯,二伯,三伯挑水去了。”庭芳笑着向二人点头:“大伯、二伯好。我爹爹一路上都在夸大伯厨艺高,素菜天下第一。”老秦呵呵笑了起来,见这天仙一样的小姑娘踏进烟熏火燎的厨房,还不嫌弃自己,心里立刻对她充满好感。
史胡子打趣道:“你爹爹没夸二伯厨艺高?”庭芳听出他在开玩笑,笑道:“爹爹说二伯的胡子长得好,像著名的大侠虬髯客。”史胡子笑了起来:“二伯的馒头蒸得好,有蒸馒头的大侠吗?”庭芳道:“爹爹常说大侠隐于市,二伯不正是在阿波大寺嘛。”史胡子大笑:“好伶俐的小姑娘,你爹爹说的是集市的市,可不是寺庙的寺。”庭芳也笑了起来:“原来二伯不仅汉话好,汉书也识得。”史胡子道:“我肚里有大学问,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无不精通,忠恕一身的学问都是我传授的,呵呵!”庭芳疑惑地看着忠恕,忠恕红着脸道:“我不识字。”史胡子抚着忠恕的小肚子,笑道:“不识字也能有大学问,这个小肚囊里,可装着上千个故事呢!呵呵!这屋里到处是东西,挪不开脚,你和周姑娘到外面说话吧。”忠恕看了看老秦,老秦对庭芳很是喜欢,道:“你和周姑娘出去玩吧,别离寺太远。”
忠恕和庭芳出得门来,庭芳道:“忠恕哥哥,咱们去看看小豹子吧。二伯搞了点肉末,它们吃得可香了,好像比那天又长大不少。对了,我的马也过来了,就拴在石围那儿。”忠恕听到史胡子果然给小豹子喂食,这才放下一桩心事。
刚出寺门,正好遇到老阿挑水回来。看到忠恕,老阿放下担子,问他要去哪里,忠恕说要去石围子看马,又给庭芳介绍三伯,庭芳忙打招呼,老阿点点头,挑起担子进寺了。庭芳问:“你们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三伯是幽州人?”忠恕摇摇头:“他是突厥人。”庭芳眼睛睁得老大:“你会讲突厥话?”忠恕道:“三伯不会讲汉话,我跟着他学了一些突厥话。”庭芳问:“二伯也是突厥人?他的汉话讲得可好了。”忠恕道:“二伯说自己是康国人,三伯说他是胡人,安道长也是胡人,可我没听过他们讲胡话。”安道长就是周君内的徒弟安仲期,庭芳笑道:“只有烧糊涂了才讲胡话,你只要在雪地里站半天,也就会说胡话了。”忠恕忍不住笑了起来,寺里的道长都一本正经地,从不讲这些玩笑话,只有二伯偶尔逗弄他,但史胡子的玩笑,哪有庭芳讲得好听,忠恕只觉得心里很高兴。
两只小豹子果然比前日精神许多,虽然还是站立不稳,但眼晴已经能与你对视,庭芳跳进石围,抱着它们逗弄,忠恕看着两只憨态可掬的小豹子,实在不能把它们与那凶恶的母豹联系起来。
庭芳逗弄了一会小豹,跳出石围,拉着忠恕道:“走,看看我的马去。”忠恕早看到在百步之外拴着两匹白色大马,来到近前,只见这两匹马高大矫健,神俊无比,浑身雪白,一根杂毛都挑不出来。二马见到庭芳,嘶叫两声,抖了抖蹄子想靠过来,庭芳上前搂着两马的头,和它们贴着脸,嘴里喃喃道:“大白乖!小白乖!”两马和她擦蹭着脸,显得无比温馨。庭芳向忠恕招招手,道:“忠恕哥哥,你也摸摸它们,它们可懂事了,能听懂人话。”忠恕小时远远地见过商队的驮马,此时试探着上前用手摸了摸马头,那马果然温顺,用脸摩擦他的手,庭芳笑道:“大白乖,知道哥哥是我朋友,等爹爹说完话,我们就去飞一会。”忠恕不解:“它们是会飞的仙马?”庭芳笑了起来:“你见过仙马?”忠恕摇摇头:“《山海经》里讲周穆王有八匹仙马,拉着车在天上飞。”庭芳笑得更响:“周穆王也姓周?是不是我们家的祖先?”忠恕听出她有嘲弄意味,脸一下子红了,庭芳马上止住笑,道:“它们是我爹爹从高原换回来的大宛马,跑起来可快了,就跟闪电一样,骑在上面,就像在飞。等爹爹办完事,给它们配上鞍,我教你骑马。”
在忠恕与庭芳谈马时,周典一在天风和达僧寿陪同下来到寺后朝阳峰,三人缓步登到靠近雪线之处,这里分布着许多一人多高的天然洞穴,就像是在石壁上开凿的佛龛,这些洞其实都是由雪山融水侵蚀而成,朝阳宫上代掌教周君内的法体就封存在朝阳峰顶正下方的山洞中。阿波大寺建寺数百年,前期的高僧大德圆寂后,其法体都按照西域佛家的传统火化,骨灰撒在神山之上。朝阳宫道统的开山祖师宗典半僧半道,仙去之后,其法体也依佛家传统火化,第二代掌教冉风存整理道律,废除了火化这一传统,规定道门之人仙去之后,需保持肉身完整,最好以土掩埋,所以朝阳宫道门之人仙去后,法体多埋在距寺不远的一条山谷中。
周君内住世时,曾带着天风等人巡视后山,看到那些天然石洞,驻足良久,流露出羡慕之意。他仙去之前,并没就身后事留下遗嘱,坐化之后,肉身不腐,天风想起巡山那天的情景,与众师弟反复商议,最后由达僧寿拍板,把周君内的法体安放在后山石洞中,洞口树立一座玉碑,上书“真人周君内升仙处”。
周君内在进祁连山之前已有妻室,出家后其妻子李氏与周父一同前来劝他归家,周君内不为所动,李氏无奈,只得回转周塞。周父痛惜儿媳无故受祸,极力劝说她改嫁,但李氏坚信周君内会还俗,坚持在夫家等他回来,这一等就是四十多年。周君内仙逝,朝阳宫派人通知周塞,那时周典一的父亲是周家主事,他瞒着李氏,密令儿子赶来参加弟弟的法事,此后也没提过一个字。直至去年病逝,李氏一直不知周君内早已仙去,她留下遗愿,将尸体火化,保留骨灰,待周君内百年后葬在一处。周典一的父亲临终前,反复叮嘱他好好照顾婶娘,一定要达成她的心愿。
天风昨天已经命人在周君内法洞旁边雕凿一个小小的石龛,石龛左侧的山壁被削平,上面的“仙真李夫人之位”七字是天风亲自刻写。周典一双手捧着李氏的骨灰坛,恭恭敬敬地放入石龛内,用石板封好,然后点上三柱香,退后五步,跪在地上行孝子礼。天风和达僧寿在后执掌行礼,口诵《度人经》为李氏超度。周典一想起婶娘痴情一片孤苦一世,如今终于与叔叔相依相守,悲从中来,伏在地上痛哭不已。天风立在师父法洞前,回想起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心中酸楚,忍不住泪流满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