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典一一上午都在藏经阁,贾明德按着天风的指示,把阁中所藏土木修建之类的图谱都整理出来,足足有二十本之多,不仅有《木经》《营造法式》《水经注》这些有名的地理营造著作,还有许多佚名的手记,每本都布满灰尘,其中还有破损,看来多年没人动过了。中间有本薄薄的手册,用红色丝绸作封皮,甚是惹眼,封皮上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北国城记》。周典一小心翼翼翻开扉页,原来是晋代无名氏所著西域十二国都城的建造范式,第一篇是龟兹古城,写了城的长宽,土方与石头来源,第二页就是城的形状图型,旁边有不少小字批注,有些字迹已不清晰,看来年代不短了,翻到第十二页,画的是撒马尔罕城,在城图旁出现一列清晰的眉批:内城构建甚异,汉法所无,法言或知其故。字迹比图画较新,正是叔叔周君内的笔迹。周典一心里纳闷,叔叔提到的法言难道就是监院独孤法言?法言老家在扬州,与长安独孤氏并无关系,为什么他会知道撒马尔罕内城建式呢?
他翻至最后一页,其中周君内还做了不少批注,但未再提到法言。周典一问贾明德,寺里都有哪些人翻阅过这本书籍,贾明德回忆了一下,说掌教周真人住世时曾经看过,梁师都和康续对胡人建城之法不感兴趣,随手一翻就放下了,除此再无其它人动过。周典一带了《北国城记》来见法言,法言刚巡山回来,正在静室盘坐,见周典一进来忙站立起身,二人寒喧几句,法言见周典一手持着一本小册子,忍不住问他怎么回事,周典一说是从藏经阁借阅的,用作建筑城池的参考,法言接过抄本,漫不经心地翻看了几页,周典一在批注处做有折痕,法言自然翻到了那页,看到周君内的眉批,一时呆住,过了好一会,他双眼一闭,眼泪流了下来。周典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必有缘故,静坐着看他哭泣。法言平复一下情绪,不好意思地对周典一笑笑,道:“周师弟,贫道有一心结,郁积在胸三十年,咱们一起见掌教去,贫道要负荆请罪。”
天风见法言与周典一同来,招呼他们坐下,周典一坐在蒲团上,法言则躬身向天风施礼,道:“贫道向掌教请罪!”天风连忙还礼,然后拉住法言的手,笑道:“师弟请坐,你只要不是来问罪,贫道就安心了。”他见法言双目泛红,像是刚刚哭过,不知出了什么事。法言难得见天风开玩笑,知道他是想安慰自己,道:“贫道有一事,欺瞒师父和师兄三十年,今天向师兄坦白,任凭掌教处置。”天风笑道:“噢,还要向师父请罪,看来事情不小,三十年前师祖犹在世,他老人家知道此事吗?”法言本是郑重而来,经不住天风两句玩笑,一下子放松下来,他把那本小册子双手递给天风,天风接过,扫了一眼,笑道:“这是师弟三十年前的佳作?”法言忍不住笑了:“师兄别开贫道玩笑,我确实是罪孽深重。”天风回坐下去,微笑道:“罪越重,越是要坐下讲,不然背负在身上,腰都压弯了。”法言无奈,只得在蒲团上坐下,天风道:“三十多年前,你从扬州投入师门,扬州风月之地,皇帝都长住不走,难道师弟在籍还有家眷?”法言赫然道:“贫道并非扬州之人,我生在长安,父亲是前朝尚书独孤端,我本名独孤天极。”听到独孤天极的名字,天风与周典一都吃了一惊。
周典一刚才已经隐隐猜到法言与长安独孤氏有关,长安独孤氏是北周乃至隋朝三大望族之一,独孤端之父独孤信是北周柱国大将军,其七个儿子都有敕封,小女为隋文帝杨坚的皇后,即杨广的生母,长女乃是当今天子李渊的生母,可说显贵之极。独孤端不仅擅长领兵作战,更精通修造守城之术,雄镇江南的扬州城就是由他主持修建,当时与兴建隋都长安大兴城和东都洛阳的宇文恺齐名,号称北宇文南独孤。独孤端有两个儿子,长子天极次子士极,都是有名的翩翩公子,名门望族来求亲的踏破门槛,杨坚多次授予二人官职,可他们坚辞不就。次子士极痴学游侠,仗剑行走江湖,飘泊四海。长子天极随父亲来到扬州,就以扬州为家,留恋花丛,每天与歌女们鬼混,饮酒赋诗,很有花名,一日与越国公杨素的幼弟杨仪争风吃醋,一拳将之打死,从此失踪,杨素亲自领兵到独孤端府上要人,又在全国缉捕,多年未果。有人猜测天极被杨素暗中捕杀,还有流传他坠入风尘,被戏狎而亡,想不到三十年来他竟然躲在祁连山中修道,还做了朝阳宫的监院。
法言道:“贫道少年荒唐,胡作非为,连累父母,实是罪恶深重。为保贱命,易名投入山中,师父不嫌我愚笨,收入门下,悉心教诲,师兄不嫌我力薄,委以监院重任,我却以谎言骗得师父与师兄信任,实是无耻之极。”
天风笑道:“师弟刚入门时,翩翩风采,光耀照人,现今想来宛在眼前,想不到竟然是当年公子魁首独孤天极啊,果非浪得虚名。贫道原籍汉中,穷乡僻壤,也闻师弟大名,当年可着实羡慕,呵呵!”法言的脸扭向一边:“当年贫道无知浅薄,得意洋洋,让师兄见笑了!”天风道:“隐姓埋名投入寺里的又非师弟一人,入教之前伤人性命的也多有人在,入道即是重生,俗世之累,过眼烟云,我辈修为之人堪破红尘超凡入圣,法言天极仅是符号而已,师弟道行,犹高于我,何必固执于前尘往事呢!”
法言痛心疾首:“三十年来,此事一直郁结在胸,不敢对师父师兄坦白。不知师父早已看透,多次点化于我,可惜我冥顽不灵,一味掩藏,还自以为得计,实是愧对师父。”天风也看到了周君内的批注,喟然叹道:“师父大罗真仙,洞彻一切,古今修道之人皆望尘莫及。现在回想师父一言一行,莫不是在点悟我等,可惜当时愚顽,未明未化,愧对师父的又何止师弟一人啊。”法言道:“明日我去后山,向师父谢罪。”天风点点头:“块垒一除,师弟道行将会大进,实得感谢周师弟建此机缘啊。”法言道:“周师弟乃师父至亲,与他相坐,总有面对师父的感觉。”天风笑道:“贫道也有同感,周师弟正在苦思建构之术,你回馈师父的机缘到了。”法言道:“贫道家传的雕虫小技,如能对周师弟有所助益,足慰劳平生。”周典一连忙感谢,有独孤氏相助,建城易如反掌。
第二天早课后,法言去师父法洞前面壁思过。周典一则来到天风静室,和他讨论清宁生。
自有道家丹派以来,修炼内丹多是依据《周易参同契》一书。相传此书乃后汉魏伯阳所著,直接传承了广成子《丹经》中内丹精髓,全书托易象而论炼丹,参同“大易”、“黄老”、“炉火”三家之理而会归於一,以乾坤为鼎器,以阴阳为堤防,以水火为化机,以五行为辅助,以玄精为丹基,全书六千余言,用四字或五字一句的韵文和骚体写成,专论修丹,被奉为丹经之祖。此书出世之后,炼丹之人奉为圭臬,纷纷依此修习,多有成丹之人,后世附会的注解汗牛充栋。冉风存创立清宁生内功,也是依据《周易参同契》,去繁就简,撷其精要,因而比众人更高一筹。
周君内天生奇才,屏除所有独辟蹊径,以《道德真经》为根流修习内丹,虽还冠以清宁生之名,实是炼丹之新法,修为之独门。《道德真经》五千言,本就义理深奥,艰涩难懂,一万个人,就有一万种道,加之周君内言语精要,用词飘渺,在传道时并不直接告诉门人途径,而是启发受者的悟性,悟性高者,体会就深,悟性稍差,纵想破脑袋,也无精进。天风初承教时,常不知所以,数十年后已窥门径,方知不是师父教错,而是自己资质浅陋,因此所获不多,就像大罗神仙站在朝阳峰顶口述真言,你在山下难以听清一样。周典一俗念满满,淤塞清明,不拨除智塞难现悟性,所以天风指点他修习清宁生,竟是从“道可道,非常道”这《道德真经》第一句讲起,周典一虽一时不能体会,也知道师兄必有深意,用力领悟,铭记在心。
周典一忙着修习内功,顾不上女儿,庭芳每天都来找忠恕,两小围绕着引泉水入寺想办法。泉眼所在之处高于山门,但中间隔着条两丈来宽一丈多深的山谷,一道拱桥一样的石梁架在其上,老阿每天挑水都要通过那道石梁,水自往低处流,想把泉水引到寺里,首先就过不了那条山谷。庭芳和忠恕围着泉眼把上下山谷都走了一遍,能想到办法都试了一遍,皆不可行。庭芳安慰忠恕道:“不要灰心,咱们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如果咱们实在想不到,就去请教爹爹,他一定能办成。”她对父亲有绝对信心,在她心目中,父亲除了不能上天入地,其它无所不能。忠恕道:“庭芳妹妹,这事不着急,咱们去看看二伯下的套吧。”他见庭芳汲汲于引水,苦思冥想,也不谈笑了,就想把她的兴趣引开。庭芳道:“好,咱们先做点别的,说不定一会就想起来了。”
山谷中有不少的兔子、松鼠、松鸡等小动物,都要到小溪来饮水,动物饮水一般都到固定的地方,久而久之会形成轨迹,就是所谓的兔道、狼道等,有经验的猎手会在这些兽道上设夹子或下套。山里生活清苦,每天都是素食,史胡子嘴馋,时不时地想开开荤,经常在小溪边下套捕些兔鼠,跑到离寺很远的地方开剥烤食,以慰馋虫。为给小豹子喂食,他沿着小溪下了十多个绳套,或大或小,针对不同个头的动物。庭芳很认真,仔细翻看每个绳套,把它们解下来,再重新装好,二人沿着小溪走了好远,眼看快到湖边,所有的套子都空着,没捕捉到一只小动物。庭芳皱眉道:“看来小豹子要挨饿了。”忠恕对二伯捉兔子的本领非常有信心,不成想今天失了手,庭芳道:“小豹子食量大,山谷里的小动物就这么多,都被二伯捉完了。”忠恕道:“我们再到湖边看看,也许二伯在那边也下了套子。”庭芳笑了起来:“你不怕大伯吵?”自那天出现豹子之后,老秦就不让忠恕再到湖边来,忠恕道:“现在山里又没有野兽,我们快去快回,大伯不会知道的。”长这么大,他从不违背老秦的话,今天为了小豹子,竟然想欺骗大伯,那自是因为庭芳太关注小豹子,他不想让她忧心。
庭芳想到那天树林里的事情就做恶梦,虽然知道湖边没有猛兽,二人还是不敢大意,忠恕找了两根木棍,两人持在手上,沿着那天的路径穿过树林来到湖边。湖边一如那天一样美丽,湛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青青的湖水,碧绿的草地,怒放的花朵,群鸟在天空盘旋、在枝头鸣叫、在湖面游弋,庭芳和忠恕都被眼前景色迷醉,忘记去寻找绳套。
庭芳道:“如果能把这湖搬到周塞多好!”忠恕道:“到了秋天,颜色更多,更好看,冬天一下雪,湖面就结了冰,到第二年春天才开化。”庭芳道:“我就喜欢花开的时候,一下雪,这些鸟儿都飞走了,死沉沉的,很闷。”忠恕道:“那些小鸟儿冬天不走的,就在草丛里觅食,那些灰色的大鸟秋天才走,那些白色的大鸟停留时间最短,很快就要走了。”他只知道这些鸟儿停留的时间,却不知它们的名字。庭芳道:“那些小鸟有松鸡、有灰雀,它们太小,飞不远,只能在本地过冬。那灰色的大鸟是大雁,它们要飞到屈原投江的地方过冬,那些白色大鸟叫天鹅,我爹说它们要飞去极远极远的海上过冬,到了夏天,就飞回北边的突厥草原。”忠恕知道屈原,《洞仙谱》里记载着屈原投江后被龙王救起,成了仙人,他问道:“它们为什么飞来飞去的,在一地住足不好吗?”庭芳道:“我爹说它们的家在南面,但突厥那边,有它们的情侣,它们每年都要飞去相聚。”忠恕不懂什么是情侣,疑惑地看着庭芳,庭芳幽幽地道:“情侣就是伴,就像当年我爹爹和妈妈一样。”忠恕第一次看到庭芳露出这种表情,难道她爹爹和妈妈现在已经不是情侣了?
庭芳道:“咱们把二伯下的套收了吧,万一捉住天鹅,在突厥的伴就等不到它们了。”忠恕道:“二伯说绳子只能套住小鸟,那些大雁和天鹅是套不住的,只能用弓箭射。”庭芳问:“二伯射下来过吗?”忠恕摇摇头:“二伯说他的弓箭只射大雕,不会打这些小鸟玩。”庭芳笑道:“二伯是在吹牛吧?”忠恕见她露出笑容,心里也轻松下来:“大伯也说他每天不离两件事:做梦、吹牛。”庭芳笑问:“三伯吹牛不?”忠恕道:“三伯不会说汉话,除了晚上和二伯顶顶嘴,整天就是干活。挑完水就劈柴,有空就采些野菜和草药。”庭芳听到“野菜”二字,突然想起一事,拍着手道:“我爹爹忙糊涂了,他带了蔬菜种子来,还没交给大伯。”忠恕问:“什么蔬菜?”庭芳道:“我也不知道,爹爹特意让人从鲜卑乌桓山带的,那里也很寒冷,蔬菜长得很好,今晚我就拿出来,明天和三伯一起种去。”
第二天庭芳拿着一个小袋子过来,原来是些萝卜种子,忠恕向老阿一说,老阿直摇头,说这里太冷,山下的菜在这里长不成的,庭芳笑着对忠恕说:“你给三伯讲,这种子是从北面山上带来的,我爹爹说了,种在背风的阳面,三五天就会发芽。”老阿还不相信,但看两个孩子这么热切,不忍扫他们的兴,就带着工具,让忠恕挑上他的小桶,领着他们来到山谷中,找了一块林木遮挡不住的空地,他挥起铁锹把空地稍做平整,让两个孩子担着桶去找土壤。山谷中到处都是细碎的沙石,土壤稀少,忠恕和庭芳在山谷中转了半天,也只搜集到半桶,这时老阿已经平出两丈见方的平地,要把这块地修整成菜地,至少需要五十担的土。忠恕和庭芳发了愁,吃午饭时还在想着去哪里找土,史胡子看平常说说笑笑的两个孩子今天都不言语,一问才知是土壤的事,笑着骂老阿笨蛋,说下午他老人家亲自上阵,一定能把菜地弄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