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并那天的情景周典一并不清楚,只是听说天风一派本处弱势,最后时刻他使出周君内密授的剑法,击伤武显扬,这才扭转局面。叔父所创武功与道法一样,首重悟性,武显扬心机悟性均远胜天风,经过了八年,武功岂不超过天风更多?他替天风担心,脸上不自觉露出忧色,天风微笑道:“师父早就料到这一切,朝阳宫不会绝灭的。”周典一忧色更重,心道:如果叔父真能料到后来的一切,怎会不预作安排,任由他的门人自相残杀,把一个声名赫赫的朝阳宫弄得萧条破败?
天风转身,又从上层的柜子中取出几张纸来递给周典一,道:“这是师父让达师叔密传的三招剑式,招招克制我教天真剑法,显然师父早料到教中有人生事。”周典一看到纸上画着一个小人在使剑,看了头两个剑式,心中一动,暗道:不会是巧合吧?纸只有三张,每张纸上各有十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完整一招,纸上没一字,也没有招式名称。周典一试探着问天风:“师兄可知这三招的名称?”天风摇头:“师父仅留下这三招剑式,未有任何言语。”周典一道:“我们家传的雁门剑法也有相似的招式,这第一招叫斗转星移,第二招叫灼灼其华,第三招叫剑耀北国。”天风并不怀疑周典一的话,周家世代守边,以武保家,雁门剑法早有声名,这三招剑法看似平淡,比师父创设的天真剑法稍逊,却正好与天真剑法相生相克,可能是师父把家学传给自己以备不测。
天风点点头道:“贫道无意间得窥雁门剑法门径,实感荣宠。”周典一站起身来,拿起天风平时练习用的木剑,顺手比划了一下,摇摇头道:“天下剑法,道理相通,这三招并不一定是我家独有,它们在雁门剑法中并不相连,你看这斗转星移,本是第四招,前面是悠悠宇宙、浩浩燕山、荡荡黑水”他手持木剑,边说边比,把剑式走了一遍,“灼灼其华是第十二招,前面是忧我先民、顶风冒雨。”他使得很慢,全无力道,一转身却见天风端坐在蒲团上,闭着双眼,脸上露着微笑,听到他停了下来,天风睁开眼睛道:“大气磅礴,仅听名称就能想象雁门剑法之壮观。”周典一还要比划下去,木剑一动,天风又闭上了眼,周典一停下手叫道:“师兄…”天风睁开双眼,道:“谢谢师弟美意,雁门剑法乃是师弟家学,贫道有缘习得三招,已经倍感受用,不敢再有企盼。”
天风能击败武显扬,所依仗的只有周君内留下的三招雁门剑法,这八年来武显扬必定把这三招剑法摸得熟透,再上山时,天风无以依仗,处境会更不利,周典一故意把整套雁门剑法演示给天风看,哪知天风识破他的用意,闭目不瞧。
天风有意岔开话题,问:“庭芳侄女入门的根基已经扎好了吧?”周典一道“小弟擅自做主,五岁时传了她清宁生内功,已经小有基础。”天风笑道:“师弟谬也。自元始天尊开辟鸿蒙,道家即以济世度人为业,功法道仪无不为普惠世人,祖师创立清宁生,本就是以丹法度人,绝不会挟技藏私,庭芳侄女聪明伶俐,必能光大清宁生丹法,造无上功业。”周典一道:“师兄过奖了,这孩子心性很好,练功也不偷懒,进展比小弟当年还要神速。”天风道:“师父住世时,最重悟性,现在的孩子们比你我当年更接近虚无心境。”“现在的孩子们”,自然包括忠恕,周典一知道了忠恕的背景,明白天风对这孩子自有安排,别说带他下山,就是授他武艺的事也得慎重,如何给庭芳交待得费点心力了。
次日一早,庭芳果然醒来就问爹爹与师伯谈得如何,周典一早就备好说辞,很神秘地告诉她,天风师伯应允传授忠恕武功,但嫌他的功力不够,朝阳宫另有神奇功法,等忠恕再长两岁就亲自传授给他,又叮嘱女儿,师伯是想给忠恕一个大大的惊喜,可不能事先透漏了。周典一很少哄骗女儿,自从上山后,她对忠恕的事固执上心,让他很是为难,他实在不擅长哄孩子,就编个谎话应付眼前,之后下了山,她们终生不一定再见,自然也不会责备自己说谎。
庭芳听说天风师伯有更厉害的功夫传授忠恕,将信将疑,但怕说破后朝阳宫反悔,就点头应允不告诉忠恕。她拉着忠恕去给菜地浇水,发现地里冒出了细细的绿芽,两个人很是兴奋,浇完水就跑回去,要把这消息告诉史胡子和老阿,离厨房老远就看见范虚站在院子里和老秦说话,住在隔壁静室的元济人和英绢子两位道长正往外搬行李。看到忠恕和庭芳,范虚向二人笑了笑就离开了。范虚是寺里的典造,寺里现在人稀事少,所以不再设知客、帐房等职司,除了高功负责领经,其它事务全归典造,由天风的几位师弟轮流担任。
忠恕与庭芳见大伯脸色沉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老秦看两个孩子回来,对忠恕道:“元道长和英道长要换房子了,范典造让你住这个静室。”忠恕一听就懵了,自从他来到阿波大寺,就与老秦三人挤在一张大炕上,开始都是老秦搂着他睡,后来才在老秦和史胡子中间给他搭个小被窝,他与三人朝夕相处,情感相连亲密无间,从没想到还会分开。庭芳则心里暗道:爹爹果然没骗我。忠恕哥哥将来要练功,不能一直与大伯他们住在一起了。
老秦进屋和史胡子二人一讲,老阿沉下脸来不说话,史胡子长叹一声,苦笑道:“小鹰长翅膀了,要单独扎窝了,老秦,你们别哭丧着脸,快帮孩子收拾一下东西。”老秦和老阿都不说话,开始收拾忠恕的被褥。庭芳先去隔壁把静室简单打扫一下,忠恕的行李很简单,老秦一只手就托了进来,静室中只有两张木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老秦把床铺好,史胡子对忠恕道:“屋里有点阴冷,这个季节还凑合,一会我去看看那张豹皮凉得怎么样了,如果干透了,就再加点硝,做个豹皮褥子给你当礼物,到冬天你就知道二伯多疼你了。”庭芳笑道:“二伯熟制的豹皮就是个火褥子。”老阿道:“那东西看着渗人,明天我盘个火炕,比貂皮都暖和。”老秦点头道:“褥子那东西护下不护上,火力也不够,还是火炕暖和。”史胡子笑道:“只要我说话,你们两个闷壶就合伙呛我,现在好了,孩子不在身边,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忠恕自进屋就一直不吭声,这时道:“二伯,我还是回去睡吧。”老秦忙道:“不行不行!你长大了,炕上挤得慌。再说这是范典造的安排,搞不好还是监院的意思,你可得听话。”
庭芳见忠恕一直怏怏不乐,安慰他道:“这儿与厨房就隔一道墙,你还可以每天帮大伯干活,想听故事了,就去找二伯,三伯挑水,你也可以帮忙啊。”史胡子笑道:“我的故事早被他榨干了,现在都是他给我讲故事,他搬过来,正好让我歇息一下,让肚子里的故事长一长。”忠恕被他逗乐,忍不住笑了起来,庭芳笑道:“二伯,你不光会讲神仙,还会讲西域的故事吧?”史胡子道:“二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人间仙界自由来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何止会讲西域故事呢?”老秦和老阿转身就往外走,庭芳笑道:“大伯和三伯就怕你吹牛。”史胡子煞有介事地叹口气:“二伯我仙宿下凡,普渡世人,他们肉眼凡胎,不识真仙,你们两个不会与他们一般见识吧?”庭芳笑道:“我和忠恕哥哥都相信二伯五百年前是真身罗汉。”史胡子故意板着脸道:“胡说!罗汉那是佛家的神仙,我在道门,两不相扰,不可搞混了。”庭芳咯咯笑了起来:“告诉二伯大仙一个好消息,那些萝卜真发芽了,凡人三伯输了。”史胡子笑了起来,“快去告诉你三伯,让他别再浇水,一个月后就有小萝卜吃了。”庭芳问:“为什么不能浇水?”史胡子笑着出门:“听本大仙的话就是了,小姑娘别多问。”庭芳在身后笑道:“小姑娘听大仙的号令。”忠恕忍不住发笑,庭芳道:“二伯真会逗。”忠恕道:“二伯是最好的人。”上次庭芳说“二伯真会逗”,忠恕说“二伯是好人”,这次说“二伯是最好的人”。
庭芳道:“我爹爹说别看大伯他们身份不高,却是世上最好的人,叮嘱我不能冒犯他们。”忠恕问:“小豹子饿了三天,你不生二伯的气?”庭芳摇摇头:“山谷里的小动物都让小豹子吃光了,如果不是二伯去湖里捉些鱼来,小豹子真要饿死了。咱们下午去湖边,看看二伯的鱼蒌子吧。”忠恕点点头。
静室里确实有些阴凉,庭芳打个寒噤,忽然又想起一事,问:“二伯不会又吹牛吧?他说要给你熟制豹皮,寺里怎么会有硝石呢?”烹制毛皮一般要用硝石将毛上的污物和皮板上的结缔清洗掉,阿波大寺的道长们都穿着布袍,除了忠恕的兔皮小背心,满寺不见一件毛皮,当然用不着硝石。忠恕道:“他是向安道长讨要的。”安道长就是胡人安仲期,庭芳觉得奇怪:“安道长怎么会有这些?”忠恕道:“安道长要用硝石炼制仙丹仙药,每当大雷响过,他都要到的红石谷里去收集。”红石谷离阿波大寺有三四里远,谷里面的石头都是红色的,庭芳更感兴趣:“什么大雷?”忠恕比划道:“每到天热时下雨,雷电都会劈中红石谷里的小山,留下满地碎裂的石头,安道长就是去拣那些碎石炼丹。有一年大伯在那里遇了雨,耳朵被雷震得三天听不到声音,他吓坏了,说谷里住着恶鬼,所以上天要用雷来劈它们。二伯却说根本没有神怪,这种事西域也有,因为红石里面有铁,所以经常招雷。”
周典一来阿波大寺的用意之一,就是寻找建城之道,无意中发现监院法言竟然是长安独孤传人,自是意外之喜,俟法言有空,就去向他请教,法言自是尽心尽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汉人建城分有北南两个流派,北派的典范是洛阳城,南派的典范是江都城,法言皆有参与,建城要考虑的节点非常多,细碎繁杂,法言都耐心地一一问明。周典一上山之前就汇好了周塞周围的山河地貌,法言在图上把城池的选址、用料、高度、宽度、形制等各种细节一一标注出来供周典一参考,周典一大开眼界,自信按照法言的指点,必能建成一座无法攻破的城池。
祁连山夏季短暂,七月底即有森森凉意,进入八月,森林中树叶已经开始变黄变红,湖水更加澄澈,灰雁和天鹅早就北去,只有几只黑雀在湖面上游弋。天风终于把《道德真经》讲完,周典一按着法言的指点绘制了周塞新城,周氏父女终于要下山了。
周典一提前两天告诉女儿要走了,庭芳听后默默不语,次日拉着忠恕到湖边采草药。元济人道长前些日子搬进一个长期无人居住的静室,被不知名的虫子咬伤,腿上起了老大个包,安仲期精通医术,用红景天伴着知根草,捣碎后敷在包上,只一天肿块就消了一半,史胡子去找安仲期要硝石,见草药如此神奇,也跟着摆弄起来,连带着忠恕也受影响。
忠恕见庭芳一直沉着脸,不像往日那般说说笑笑,预感到她要走了,也不吭声,两个人默默地在湖边转了一上午。吃饭时两个人也不说话,等庭芳走了,史胡子叫住忠恕,问道:“孩子,小仙女要走了吧?”忠恕道:“我不知道,她没说。”史胡子道:“她们终究是要走的,早晚的事,你准备好礼物没?”忠恕一愣:“礼物?”史胡子笑道:“傻孩子,好朋友分别时要送点礼物的,这样朋友看到礼物就会想起你。”忠恕道:“我不知道送什么?”史胡子诡异地笑着:“送礼物可得费点脑筋,特别是送给女孩子的礼物,嘿嘿,你多想想,也可向他们请教请教。”他手指点向厨房,自是指老秦和老阿,哪知老秦早在门内听到二人说话,此时站出来道:“胡子,你少卖关子,只有你会弄些花花肠子,小孩子走就走了,送什么礼物!”史胡子笑道:“要么说你不懂人情,走就走了,你看不出这小子有多难受?”老秦哪会看不出忠恕的心情,但他粗人一个,不知道如何帮着排遣,老阿这时走了出来,道:“胡子最近经常摆弄一段皮绳子,好像是做弓弦。”史胡子一愣:“该死的突厥!笨头笨脑的,眼睛倒尖。”老阿不屑地撇撇嘴:“突厥人从小习练弓马,就是为了射杀贼胡。”史胡子笑道:“原来你还熟知弓马,嘿嘿,那这山上哪种木料做弓最好?”老阿答不上来:“都行!是块木头就行。”史胡子骂道:“我就知道你这笨蛋胡吹一气,还练过弓马!”老阿还要反驳,老秦拦住他,道:“胡子,你是个有心人,如果真替孩子准备了东西,别卖关子,直接拿出来就是。”史胡子白了一眼老阿:“还是老秦会说人话。”转身进屋,拿了一把深色的弓出来,忠恕第一次见到实物,史胡子把弓在众人面前晃了一晃,得意地向老阿道:“见过这么硬实的弓吗?”老阿脸一扬,不理他,老秦问道:“这个有点小吧?真能射箭吗?”史胡子不答他的话,双手持弓交给忠恕,道:“这是二伯送你的礼物,你可以自用,也可以转送他人。”忠恕忙双手捧过,那弓看着不大,入手沉甸甸的,散发出松脂的香气。
史胡子道:“我就不说这弓的好处了,小仙女的父亲是行家,你送给她,保证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说完就回屋了,老秦道:“好好收了,明天送给周姑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