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继续向北,山上的树木高大起来,不见了田野,道路穿行在一条山谷中,地上明显有车马行过的印记,谷中风很大,吹得人张不开嘴,宝珠取出一条毛巾捂在脸上。到太阳偏西时,前方的山谷中出现一座建筑,是用石头建造的营垒,壁垒只有一丈来高,七八丈宽,低矮粗糙,木门上面飘扬着一个红底黑边的大旗,中间是醒目的“唐”字,看样子是个唐军兵营,这个位置很是关键,它建在山谷正中,两边是陡峭的山体,只要控制了这里,就掐断了来往的通路。
离兵营还有三四百步,只听前方一声哨响,忠恕看见站在城头的守卫向着他们的头顶射了一枝响箭,宋念臣示意大家停下,他跳下马来,一个人走上前去,走到城下,和士兵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就见城门开了,宋念臣走进营垒,忠恕注意到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城门又开了,宋念臣现了身,安伯道:“咱们走吧。”陈修牵了宋念臣的马,五人来到城门,下了马,步行着通过兵营。
忠恕见这个兵营不大,建有十七八座木屋,大约能驻守五百人,但在营垒里操练的只有三四十人,其它人可能向北巡逻去了。宋念臣牵着马,带着大家徒步穿过兵营,竟然无一人盘问,看来宋念臣早就把守军买通了。出门后众人上马,沿着山谷继续向北行去,前方应该就是契丹人的地盘了。太阳一落山,谷底就起了风,风在山谷里呼啸着,吹得落叶哗哗乱舞,忠恕见宝珠还穿着那一袭长袍,心里有些担忧,对她这样的内功高手,寒冷并不是问题,但她刚刚受过重伤,还是要小心保养。一直到天黑,一行人还没走出山谷,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以忠恕那样的眼力,也只能模模糊糊分辨出四周景物,但宋念臣在前边速度不减,一直不停,也不知他是如何辨认道路的。直到子夜时分,忠恕感觉到山谷变得很是宽阔,宋念臣停了下来,安伯点着一枝火把,在这黝黑之夜,在旷野上举着火把,也仅能看清左右一丈的景物,丈外则是浓重的黑暗,风把火焰吹得横成一线,安伯举着火把当先领路,从山谷左边的一个缺口穿过,离开了道路,在崎岖的山壁上行走了三四里,来到一片平缓的山丘地带,又穿过一片密密的小树林,就看见前面山凹里有两个破烂的用园木搭建的窝棚,窝棚没有门,里面铺满了树叶,看来这就是他们今晚的住地了。
次日他们从宿营地折向西北行去,这里已经没有明显的道路,一会翻越山岭,一会穿越树林,多数时间需要下马步行,走得非常辛苦。忠恕无意中发现在前边带路的宋念臣避着众人,把一个挂在小树上的布条收进口袋,看来是前边有人留下了信号。黄昏时终于来到了开阔地,左右两边已经看不到山峦,映入眼帘的是起伏的草原和一块块的树林,再往前走,竟然看到了毡房和成群的牛羊,放牧的是髡发的契丹人,看来已经走出大唐边境,进入契丹地界了,宋念臣终于露出了笑容,这一路上他一直脸色凝重,绝少说话,看来到了此处才算是彻底躲过了唐朝的边禁检查。唐军都能被他买通,契丹人和突厥人自然不在话下,忠恕猜想商队的其它人一定分批出发了,货物和兵器也被他们像蚂蚁搬家似地零星偷运出来,这中间需要打通无数的关节,需要经营多年的关系,任一环节出错,可能就前功尽弃。当天晚上,他们驻扎在一个契丹村庄,宋念臣竟然请大家喝酒,看来心情不错。
次日,一行六人继续向西北行去,此地多是莽原,牧草稀疏,不见树木,非常的荒瘠,偶尔能看到迁场的牧群,安伯会契丹语,遇到牧人就停下来说几句。中午时分,前方出现一片建筑,像一个大村庄,隔了很远,忠恕就发现村口有人在骑马瞭望,看见自己一行,挥着手打马跑了过来,宋念臣笑出声来,看来这里就是他们汇集的地方,那骑手来到跟前,向宋念臣拱手道:“宋柜头,大家都到了,一匹马一个人都不少。”宋念臣笑道:“飞马辛苦。”飞马,就是负责护卫商队的系马们的头领。忠恕见那飞马三十五六岁年纪,赤铜色的脸,中等个,背着一张大弓,双手不执马缰绳,看来骑术精良。那飞马当先领路进了村,只见在村子的中央有一块不小的平地,拴着三十来匹马,还有二十多头骆驼,一二十个青壮正在整理货物,来蛮高大的身影最为醒目,果然商队是在此集中。这时从屋里迎出来四五个人,当先的是一个年老的契丹人,身后是两个汉人,最后面竟然是两个胡人。那契丹人上前和宋念臣抱了抱,说了一通契丹话,不用翻译,也知道是些欢迎词语,宋念臣客套一番,和安伯随着契丹人进了屋。
宝珠低声对忠恕道:“我看到胡人就心烦。”忠恕想她在突厥一定没少被胡人暗算,道:“这两个胡人像是纯粹的生意人,没练过内力。”宝珠点头:“胡人只认钱财,在突厥装神弄鬼挑动事端,大可汗又宠信他们,很是无奈。”忠恕道:“是因为大可汗贪图钱财吗?”宝珠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说话很精辟啊,咱们不谈这个,一会去给我找个人家,我想换换装。”
就在这时,忠恕看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来蛮一把扯住他,问:“法琳,谁又打你了?”法琳看着只有十五六岁,还没成年,一袭灰布长袍,戴着当地少见的棉布帽子,满脸是泪,看到来蛮,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来蛮拍着法琳的背,骂道:“这些契丹狗,又欺负出家人,走,我去给你出气。长儒,操家伙!”来蛮称法琳是出家人,宝珠和忠恕都是一怔,契丹人也信萨满教,但萨满不能算是出家人,难道法琳是道士?这太不可思议了。旁边一个敦实的青年大声道:“对付这些契丹熊包还用家伙!我一双拳头就能打倒一片,走!”看来他叫长儒,来蛮正要走,陈修忙道:“你俩又打架,当心柜头责骂。”法琳扯着来蛮的衣袖哭着往外挣,不愿去,来蛮道:“别怕,这次我破上了,就是柜头抽我鞭子也要出这口恶气。”法琳哭着不肯走,来蛮放开手,法琳正使劲往外挣,不防来蛮松手,扑通一声摔到地上,帽子也摔掉了,露出一个光头,竟然是个和尚,来蛮道:“你不用去了,在这里等我,一会给你吃热饼。”长儒扶起法琳,把他交给一个同伴,和来蛮一起向村东面跑去。
如果在西域的大沙漠里遇到一个和尚,并不算稀罕事,佛法本就是西方世界的,一千年来不断东渐,东来传法西去求经的僧人每个年代都有,但在这蛮荒的契丹,竟然有一个汉人和尚,实在是怪异。宝珠拉了拉忠恕,道:“走,咱们也看看去。”他们来到村东口,就看见离村子二百来步有个不大的建筑,四周竟然有半人高的围墙,飞檐红壁,有点像中原的寺庙,来蛮和长儒就是跑进了那里,忠恕和宝珠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来蛮和长儒从屋里冲了出来,来蛮大声叫道:“宝相师父!宝相师父!”这时从屋外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来施主!贫僧在这里。”忠恕和宝珠跟着来蛮二人转到屋外,就看见一个穿着灰布长袍的四十来岁的人正在用手抠墙壁上的东西,忠恕一看,原来庙墙上被钉了大小七张血淋淋的动物毛皮,有猪皮,有兔子皮,还有一张鹿皮,每张都像是刚从动物身上剥下,散发着血腥味,鲜血渗入墙壁,污秽一片。
那宝相师父见到宝珠和忠恕,眼里露出惊讶神色。来蛮冲上去一把扯下鹿皮,扔到一边,墙壁的泥皮也被带下了一大块,那宝相忙不迭地拦住:“来施主,慢扯慢扯!”来蛮怒道:“狗契丹欺人太甚,一会我就举了这狗皮,到村子里骂一圈。”宝相苦笑道:“我们师徒都习惯了,你上次骂个过瘾,他们怕了你,你一走,他们依然故我,骂了也是白骂,搞不好日后还会被揍一通,划不来。”来蛮道:“这次来个狠的,你说到底是谁干的,我去打扁他们。”宝相连连摇手:“说不得,说不得!”忠恕明白这可能是当地契丹人干的,他走上前去,一手按着皮毛的边缘,一手捏着钉子的头,想把钉拨出来,手指一使力,竟然没拨动,他把钉子周围的皮毛向下按了按,加大气力,才拨出一颗钉来。宝相向忠恕施礼:“多谢施主援手!”宝珠也上前帮忙,一会二人把墙壁上的皮毛都揭了下来。
长儒道:“宝姑娘,你和大勇回去吧,里面还有更气人的,我和来蛮帮宝相师父清理一下。”宝相也向宝珠施礼:“女施主请回,此地血腥,不宜久留。来施主、秦施主,二位也请回,顺便劝法琳也回来吧。”宝珠道:“我是敬神之人,今天要看看契丹人如何亵渎神灵。”说完,不理宝相的劝阻走进庙里。只见庙堂里塑了一尊三尺来高的佛祖坐像,旁边是较小的阿难和迦叶的立像,佛祖像被棍子打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泥胎,阿难和迦叶腰间各被围了一张兽皮,像是围着血裙子,屋里地上,扔了十几只剥皮去头的小动物,屋角有一个简陋的灶台,上面有一口铁锅,竟然也被扔了两只老鼠进去,忠恕只感到一阵恶心。来蛮道:“宝相师父,这是硬要逼你走啊。”宝珠上前,把锅里的东西提起来,扔到地上。忠恕、来蛮和长儒三人把地上的秽物捡起来,出门远远扔到屋外的沟里。屋里只剩下宝珠与宝相,宝相双手合十,闭着眼,嘴里嘟嘟着诵经。
宝珠问道:“大师,您从哪里来?”宝相合十:“贫僧宝相,十年前从太原大莲花寺来此,是个只会念经的和尚,可当不得大师的称呼。”宝珠道:“大师意念如钢,奈何民心似火,大师若想弘法,须用霹雳手段,以火攻火才是。”宝相苦笑道:“谢女施主谕示!我佛只有手段如水,并无施主所说的霹雳手段啊。”宝珠道:“非雷霆不足以显天威,非霹雳无以惩恶人。大师一味顺从,只怕未能扬法而身先去了。”宝相还是苦笑:“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以身饲虎,以体饴鹰,我教就是以苦难说服众生,从不敢修萨满祭司之法。”宝珠一愣:“大师知道我是萨满?”宝相道:“女施主威势如虹,白气冲宵,必是常与上天沟通之人,如果贫僧猜得不差,女施主应该是山河大地的主祭之人。”宝珠道:“大萨都任我为乌兰。”宝相道:“乌兰与逐利之人混在一起,看来乌桓山冬祭不顺啊!”宝珠见这个穷乡僻壤貌不惊人的和尚竟然对本教如此了解,心里无比震惊,宝相又道:“上风下洄,此后一旬,西方必有大风雪,乌兰多多保重。”这时,忠恕三人回来了,宝相见三人手上沾满了血迹,又闭眼诵了几句经文,宝珠道:“大师,天道在西方。如果哪天您要到突厥弘法,我们再相见。”宝相道:“谢女施主提醒,贫僧不知道有无这个因缘。”
四人告别宝相回去,一路上来蛮愤愤不平,不断咒骂契丹人,秦长儒道:“这个老和尚也是执拗,利利落落地把欺负他的契丹人说出来,我们给他打服了,不就没这些窝囊事了吗?”来蛮恨得一拍手:“不执拗怎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可怜了法琳那孩子!他一定是老和尚拐带来的。”回到村子里,法琳已经不再哭了,几个年青人围着他说话,来蛮道:“法琳,庙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宝相师父让你回去。”法琳立刻阴了脸,泪水涌到眼眶,众人好不容易才把他哄了回去。
晚上吃过饭,宝珠道:“安伯,我想出去走走。”安伯道:“夜里冷,披上大氅吧。大勇,你陪着宝姑娘。”二人出了门,宝珠向西走去,忠恕问:“不去东边?”宝珠笑问:“为什么要去东边?你要找宝相师父吗?”忠恕摇头:“我看你和他聊得投缘,临走时好像话里有话。”宝珠停下脚步,问:“大勇,你比外表精明多了,你怎么看出来的?”忠恕道:“我乱猜的,这个师父和你一样,都是敬神的人,而且还有一身非常厉害的武功。”宝珠道:“我可没看出来。”忠恕道:“契丹人用铁钉把兽皮钉在墙上,我使了最大的力才抠出来,宝相师父随随便便就抠下来了。”宝珠噢了一声:“难道他的武功比你还高?”忠恕道:“应该是的。”宝珠又问:“他练的是清宁生还是别的什么?”忠恕道:“我不知道。”宝珠道:“认识你这几天,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我不知道”忠恕苦笑道:“我见识少,觉得世上许多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宝珠道:“人活不过百年,经历有限,当然不知道的事情多。”忠恕问她:“当地人为什么非要赶走宝相师父呢?”宝珠笑道:“这个我倒是知道,佛法讲究持六斋,不杀生,食素食,这些契丹人打猎为生,茹毛饮血,宝相师父一定常在他们面前讲佛法,把他们讲烦了,又不好杀他,只能用那种方式撵他师徒离开。”
忠恕心想事情八成就是如此,你劝豹子不吃肉,有违它的本性,如何能成功呢?他又问:“你们突厥人也是杀生食肉,你劝他去突厥弘法,不也是一样的结果吗?”宝珠道:“是啊,结果应该一样。”忠恕问:“那你还劝他去?”宝珠笑道:“我为什么不劝他去呢?”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看到宝珠眼睛中的狡黠,忠恕叹了一口气,宝珠问:“你为什么又叹气呢?”忠恕道:“我见过许多信神的人,为了敬奉神灵,一辈子都在修炼受苦,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宝珠噢了一声:“你见过许多这样的人吗?”忠恕点点头:“像宝相师父这样,明明有一身本领,却坚持着挨打受气,像你,明明是一位尊贵的姑娘,却为了祭祀,甘冒性命危险,受这么大的罪。”宝珠道:“大勇,你别夸我了,除了你三伯、宝相、我,还有谁是这样?”忠恕正想说阿波大寺里人人如此,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宝珠道:“你不像是在寺庙里长大的啊。”忠恕道:“你又套我的话,我不说了。”宝珠咯咯笑了起来:“还挺机警。好,咱们有君子协定,你不问我,我不问你。不过我有把握,有一天你会求着告诉我出身来历,我就是想不听都不行。”忠恕不信:“那怎么可能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