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拉图道:“大可汗两次兵临长安城下,都不战而退,确实是高人一筹。”颉利在五年前刚继位时就差点打到长安,去年又打到渭水,忠恕亲眼目睹天子李世民出马谈判,大唐被迫签订城下之盟,突厥兵这才退走。现在想来,李世民早就看破颉利不想打长安,一来突厥兵一时半刻攻不破城池,而增援的唐军已经接近,突厥军队可能在城下被围,再则攻城必然有相当大的伤亡,如果最后攻不下来,被迫退回草原,那么倾全国之力的劳师远征将一无所获,大可汗无以犒赏随同出兵的部落,那就赔大了,所以李世民摸准了颉利的心思,许以布帛,颉利很干脆就退兵了。
但如果突厥能轻易攻破长安城,绝不会轻易放过,那就是另一种结果了。如何打破长安这样的坚城?忠恕想起在周塞时,候君集判断突厥人要建木塔攻城时那灰心丧气的模样,心道这个方法可绝不能告诉突厥人。福拉图仿佛看穿他的心事,道:“你尽可放心,大可汗不会让我去当南厢察的,我就想做一世北厢察,不会与汉人直接对敌,你尽可知无不言。”忠恕道:“我是汉人,对我邦国不利的事是不会做的,再说我年青识浅,对精深学问也知晓不多。”福拉图点头:“这点你不说我也知道。突厥有现成的建城大师,就是定杨可汗,他建造的云州城扼制着南朝的咽喉,汉人打了二十年也无奈它何,比你们的长安洛阳不差的。”定杨可汗就是梁师都,法言说他和康续是朝阳宫门人中最精通建造之术的,当年与武显扬一起叛离下山,投靠突厥后代替武显扬作了定杨可汗,二十年来一直与大唐为敌。忠恕已经见识过梁师都设计的木桥,其构思之巧,建造之精,实是上上之作,此人熟知中原山川地貌风物人情,助纣为虐,屡次为突厥充当南下先锋,如果突厥想攻城,少不得咨询他,如能除掉此人,实为大唐消除一大祸患。
福拉图问:“你到过长安吧?”忠恕点点头,福拉图问:“我如果要在同罗修一座长安那样形制的城池,你觉得最难的是什么?”忠恕想了想:“如果同罗是一片大草原,没有石料,没有砖瓦,没有水井,建城会很困难。最怕的是建成之后,突厥人习惯了游牧,不愿意住在城里,城池中没有多少常住的居民,又不懂守城的法子,一旦敌人来攻,不能发挥城池的功效。”
福拉图也想到了这点:“如果要我的部众放弃游牧居住在城里,大违他们的本性,突厥人不会耕种和贸易,只能靠当地人纳贡养活,不仅增加同罗人的负担,让他们离心离德,而且突厥人将变得跟汉人一样,居住于庙堂,耽于享乐,腐败不堪。”忠恕心道这女人想得真远,突厥人到了长安,都变成了酿酒、贩运、开店、放贷的商贩,比汉人还恭顺,已经没有一点野性了,她的担心并非多虑。
忠恕看着福拉图苦苦思索的样子,觉得可怕又可敬,还夹杂着一丝怜惜,福拉图一抬头,他忙把眼光挪开,福拉图叹了口气,道:“你说自己年青识浅,那个和尚说自己不通世事,但你们的见识与远虑,远远胜于达洛。达洛也算是突厥的年轻俊才,唉,看来还是汉家人才多啊。”忠恕道:“我说自己年青识浅绝不是自谦,汉家才智高绝之士如夜空的星星,如大漠的沙粒一般不可胜数。”福拉图笑了:“像你这样的狠士也是比肩接踵,挥汗成雨?那我突厥不早就被灭了吗?”忠恕对狠士这称呼很反感,摇头道:“我不是狠士,我不喜欢杀人。”福拉图道:“我早看出来了,你骨子里有着汉人的迂腐,认为我残忍好杀,心里瞧我不起。”忠恕道:“确实有许多人不应该杀,有许多事是杀人解决不了的。”福拉图轻蔑地看他一眼:“你知道那天杀掉的闪电有多珍贵吗?”忠恕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到那两只狼,福拉图因它们被杀,气得要活剐了自己,此后又几次要杀了自己给它们祭奠。那两只狼速度极快,体型也大,看着很凶恶,但与武林高手对阵,也只如婴儿一般软弱,比猎犬强不了多少,实想不出它们有何稀奇。
福拉图道:“突厥人百年来一直都想把狼驯服,像狗一样跟着我们打猎征战,但即便是从小养起,每天投之以活肉,这些狼长大后都宁可饿死也不遵从于人,那两只狼是突厥驯犬高手花了三十年功夫,驯养了十多代狼仔才得到的,它们只吃羊的心,你想长这么大,要杀多少只羊?”忠恕真没想到自己大手一挥,刀光闪过,这些珍贵的异种就被斩为四段了。福拉图道:“我们突厥人是狼的子孙,骨子里有狼的狠劲,绝不可能像和尚乞求的那样吃草念佛,敌人像对待狼那样对付我们,我们如何能手软呢?”忠恕道:“我看柔然和草原上很多部族都举狼头大旗,他们是否也说自己是狼的子孙?”福拉图道:“他们都伪称是狼的后代,所以与他们交往,我们不能不更加凶狠。你那天为柔然人出手,杀了我几十个勇士,但你知道过去柔然人是如何对待我们的吗?”忠恕读书不多,汉家的历史犹知道不了几段,遑论突厥的,福拉图道:“突厥弱小之时,是为柔然人牧马的奴隶,因一个小错,柔然人竟然要杀绝我族人,幸好有个男孩被一只母狼救到金山洞中,我突厥才没绝灭。此后几百年,不知有多少突厥好汉丧命在柔然的刀下,不知有多少马牛被柔然掳走,后来柔然可汗自己作孽,惹怒了众多部族,群起而攻之,这才让突厥取而代之,不然那天被追杀的就是我们,还得烦劳你为我们出手,你说我能对他们心生怜悯,优而待之吗?”
草原上相互攻伐,恩怨情仇是非曲直早已经纠缠不清,但弱肉强食一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如果你柔弱,肯定没人同情你,你对敌人施以同情,他们强大后一定会反噬于你,这些道理忠恕隐隐约约懂得。人杀牛羊,牛羊何辜?人为存活,不得已而为之,但恻隐之心,生而有之,就像人面对待宰的牛羊会落泪一样,面对无辜被屠杀的人,忠恕相信自己还会出手,但出手又能如何呢?自己改变不了突厥人的秉性,也救不了那些被欺负被屠杀的民众。如果自己也是生于草原,生于突厥,会与福拉图一样凶残吗?这些问题,自古就没个答案,忠恕本就不善于思考,只觉得脑中乱麻一般。福拉图见他脸上阴晴不定,暗自得意,心道竟然找到了这个恶魔的软肋,还有驯服他的可能。
忠恕回到自己的毡帐,还在想着今天与福拉图的对话,帐外传来脚步声,然后听到李成在门外问:“道长,您在吗?”忠恕跳了起来,跑过去把门打开,李成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南太主命我来向道长查询一些东西。”忠恕忙把他让了进来,李成进来后,打量了一下帐内,道:“下午我已经来过一次了,当时道长不在帐中,我只好空手回去了。”他已知道忠恕不是道士,现在却又改口称呼道长。忠恕道:“福特勤殿下让我过去议论同罗建城的事。”李成恭敬地道:“道长身负绝世武功,参赞军谋,思虑的皆是大事,百忙之中还要读书,真是文武兼修啊。”忠恕心道:看来李成对自己有些了解了,不知他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兴趣,道:“我一个被俘之人,苟活于世,谈什么文武兼修,言重了。”李成笑了笑,问:“道长随宋念臣的商队北来,应该是幽州本地人吧?”忠恕道:“我祖籍河南道,出生在太原。”李成眉毛一跳:“你在太原长大?”忠恕摇头:“我父亲是驻守太原的官员,在我两岁时被害,他的朋友把我送到祁连山道观里。”李成想了想,问:“道长今年约摸二十一二岁,令尊被害应该在大业十一年前后吧?”忠恕点点头,李成笑道:“我当时也在太原府为官,令尊尊姓大名?也许我们曾经见过。”忠恕道:“家父讳举,被害时是晋阳府的守备。”李成眼睛都瞪圆了,盯着忠恕使劲地瞧,好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忠恕一看李成的神情,就知道他肯定认识父亲,孺慕之情,人皆有之,忠恕成年后时常梦见父母,但每次入梦,父母的模样都不相同,母亲一直如仙女般美丽,而父亲有时像老秦,有时像法言,还有些像老阿,实则是他设想父亲像老秦那样忠厚,像法言那般潇洒,像老阿那般关爱自己。当年认识父亲的人中,他只见过三个人:李靖、萧瑀、独孤士极,三人都位高权重,公务繁忙,从没机会向他们详细了解父母的情况,现在又遇到父亲的旧识,就好像又与父母建立了联结一样。忠恕殷切地看着李成,李成眨了眨眼,道:“我当年在留守府时,确实认识一个名叫段举的,当时是晋阳府的副守备。”忠恕道:“太上皇起兵后,我父亲接替刘文静担任守备留守晋阳,当时的副守备武显扬勾结突厥,图谋偷城,将我父母杀害,我被一位长辈救出,偶然得以生还。”李成点头:“原来如此!看来我们是世交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