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带队北上,昙会也走了,毡帐中只剩下忠恕一人,福拉图命他每天都要到大帐,也没说什么事,只是让他来。忠恕这时早已把福拉图要杀他的事置之度外,心想反正没事,去看看她做什么,真地长见识。南线每天都有骑报传来,喀力督战很是用心,部落骑兵在第四天就找到了样摩,战事仅持续半天,样摩的吉利发就被杀掉了。达洛那边没有一点消息,福拉图每天依然裁决着官司,就好像没事一般。但忠恕凭直觉知道她很紧张,战场风云变幻,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再周密的计划也可能因一件偶然的意外而失败,遑论这样用险,以一千人去偷袭掌握数万骑兵的大国可汗,如果失败,同罗一定反扑过来,于都斤山是突厥根本之地,一旦失守,福拉图可就…
这天下午,忠恕刚走出福拉图的大帐,就见北方天空彩霞密布,分外壮观,天际还出现一道彩虹,不由得驻足欣赏起来。他正凝神眺望,忽听背后有人问:“想家了吧?”忠恕回头一看,是致单大人,连忙行礼。忠恕对这个老人非常忌惮,别看他每天半死不活地蜷缩在皮袍里,眼睛半闭不睁地像睡觉,实则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福拉图对他十分依赖。忠恕笑了笑,道:“我没有家。”他确实不知道家是什么,致单大人看了看北边的天空,忧虑道:“彩虹见,天候变,旱即雨,雨即晴。北方又现抛车云,同罗要下大雨了。”这样的谚语,忠恕曾听昙会说起过,他立刻想到达洛他们,极北之地的冬天还没过去,在这样的季节,如果在草原上毫无准备地遇到大雨,人马都会被冻死,不由得担心起来。致单大人叹了口气:“不知他们在帐里还是在雨里。”看来他也在为北伐的骑兵担心,忠恕突地想起有一天曾在昙会的桌子上翻到一本汉人著的《云经》,讲的就是看云识气,昙会在书上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抛车云的云候如此奇特,他应该能看懂,于是对致单大人道:“有昙会大师跟着,达洛他们会有防备。”致单大人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进了大帐。
福拉图正坐在胡床上想事情,见致单大人进来,问:“老师,刚才是和道士说话?”致单大人道:“是他。”福拉图问:“他在干什么?”致单大人道:“看天空!”福拉图道:“听说吞云吐雾是道士们最擅长的把戏。”致单大人道:“我早说过他绝对不是个道士。”福拉图笑了:“我也早看出来他不是道士。”致单大人道:“他听说北边要下雨,在为达洛他们担忧。”福拉图哼了一声:“达洛这会不在,我正想找个机会把他砍了。”致单大人道:“为什么又想杀他了?你怕达洛和他勾结?”福拉图摇头:“这人对我很不尊重,频频顶撞我,恐怕不能收服为我们所用。”致单大人眯着眼:“不是这样吧?”福拉图皱眉:“老师,不是这样是哪样?”致单大人道:“这人屡屡猜中你的心思,你有点忌惮了。”福拉图一怔,想了想,点头道:“确实有点。无论我做什么,除了灭仆骨这件事,他好像都能猜中个七七八八,心里又轻视我,这人不能留。”致单大人摇头:“这人不能杀,至少现在不能杀。”福拉图问:“老师,当初不是您要我尽早除掉他吗?为何现在又改主意了?”致单大人道:“这人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出你过激的行为,这是达洛他们无法办到的。”福拉图道:“我很偏执吗?”致单大人点点头:“有这苗头了。自古有才情的人都爱恋自己,过于自信又藐视别人。你的智慧远高于周围,我怕我死之后,你再也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福拉图不信:“就那个道士,会替代你成为结束我的人?”致单大人道:“这人心地单纯,不求功利,将来哪天你觉得疯狂或者急躁,看看他的表现就足以自省。”福拉图道:“那他是镜子还是弄臣?”致单大人问:“你需要镜子还是弄臣?”福拉图想了想,问:“这样一个异族之人,与我们又不同心,天天跟在身边,要不要学中原的国王,让他变作太监呢?”致单大人苦笑一声:“你听说过心地良纯的太监吗?”
这天忠恕正在帐里看书,福拉图的侍卫通库斯进来了,说福拉图要他随从出巡。忠恕很高兴,最近一直呆在营中,达洛、昙会等人不在,也不能调息打坐,极是无聊。他跟着通库斯来到大帐,附离已经为他整备好马匹,号角声响起,福拉图带了七八十个附离离开大营,一直向西南走去。
草原已经变成青色,这个季节,中原人恐怕已经穿单衣了,而漠北的突厥人依然穿着皮袍。草原上夏季短暂,各种青草都抓住这短暂的时光拼命生长,与枯黄遍野的冬季相比,现在的草原显得净洁而养眼。漠北的冬季几乎看不见太阳,每天阴沉沉的,浓雾笼罩,让人郁闷,现在则蓝天白云,阳光普照,一切显得亮丽而清澈。福拉图穿着一袭蓝色长袍,用红色丝巾扎住长发盘在头上,露出雪白的脖颈,骑着大红马,宛如仙女一般。她骑马的姿态优雅无比,其他人骑马,多少都有些控马的动作,她则信马由缰,显得无比地自在随意。忠恕心道:无论从哪面看,福拉图都是一个绝代美女,脸庞身材丝毫不逊于庭芳和宝珠,但心性豺狼,残忍好杀,视人命如草芥,上天养育这样一个至美女人,对突厥人来说是恩赐,对周围邦国来说就是绝大的惩罚。
巴斯特举着福拉图的狼头大旗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马蹄轻盈,就像跳舞一样,在突厥,为首领举旗是莫大的荣誉,巴斯特第二次得到这个荣誉,腰板始终挺得笔直。队伍一直行向西南,走到下午,忠恕也不知福拉图要去向何处,心道一场重要的战役正在进行中,她不在大营坐镇,跑出来放风是为哪般?是想放松一下,还是想故意麻痹敌人?正在行进中,突然听见天空传来鸣叫声,忠恕抬头一看,只见两只大鹰正在空中凶猛扭斗,一只鹰的利爪下抓着一只兔子,看来是在争夺食物,空着爪子的鹰飞得轻快,一喙叨在另一只鹰的翅膀上,那只鹰被迫松开爪子全力相斗,兔子落下地来,两只鹰在天空鸣叫着上下翻飞,撕扯啄咬,不时有羽毛从天空飘落,福拉图停了下来,手搭凉棚,饶有兴趣地看着两鹰争斗,足足过了一刻钟才继续向前。福拉图刚起步,忠恕听见旁边嘭地一声弓响,天空中一声凄叫,两只鹰被一箭贯穿,一起摔了下来,放箭的是跟随在福拉图身边的通库斯。只听弦声,忠恕就认出通库斯就是自己被擒那天射出回旋箭的人,这人箭法高明,回旋箭差点射中自己的鼻子。有附离跳下马来,捡起两只鹰欢呼,突厥人虽然都长于射箭,能一箭双雕的高手也很罕见,通库斯很是得意地回头看了忠恕一眼,附离把鹰送到福拉图马前,福拉图道:“赏通库斯勇士十匹马!”通库斯忙过来致谢,随行的附离都欢呼起来。
福拉图问忠恕:“看到这样的箭法,你只会心中胆怯吧?”忠恕道:“在战场上遇到通库斯,十九难逃一死。”福拉图笑了:“你还算诚实。”又问忠恕:“道士,你的箭法是在突厥偷学的吧?”忠恕摇头:“是一位长辈教的,他是胡人。”福拉图不信:“胡人能教出这么高明的箭法?”忠恕道:“我只是臂力比通库斯强一些,箭法不如他,算不得高明。”福拉图哼了一声:“又是汉人的假谦虚。”忠恕道:“我修习射箭时间不长,来突厥后经常挫于高手。”福拉图眼睛一亮:“你遇到过很多高明的箭手吗?”她对勇士总是很有兴趣,忠恕点头道:“有一个护雕人,箭法比通库斯还要强上不少。”他简单讲了那天的事,通库斯一听笑了起来:“那是嫩独建,突厥箭神!”忠恕道:“原来你们认识。”通库斯昂然道:“何止认识,他是我的师父,我的曲箭就是他教的。”
忠恕道:“通库斯,真想见识一下你师父的曲箭,确实很神奇。”通库斯笑道:“这对嫩独建可不算什么,他的箭可从天空飞来,从地下钻起,甚至从你背后射来,神出鬼没,躲都躲不过。”箭能转弯飞到人身后,忠恕还真有点不相信。通库斯看了出来:“嫩独建是萨满教的使者,是大萨都的护卫,他总是跟随在大萨都身边,但就像他的箭一样,别人总难发现他。你如果想见他,可通过歌罗丹达干写信。”忠恕一愣,通库斯笑道:“歌罗丹达干是嫩独建最心爱的弟弟。”忠恕很惊讶:“嫩独建的眼睛也是那么大而明亮吗?”通库斯笑了:“许多人说歌罗丹就是二十年前的嫩独建。”忠恕道:“怪不得,箭法如神的人必定有神奇的眼力。”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福拉图,福拉图的眼睛就像此刻的天空,湛蓝洁净,却又变幻莫测,她的一双眼不仅传神,眼光更仿佛像利箭一样能把人穿透,穿透你的身体,穿透你的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