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沁雪一向喜欢听戏,这戏恰好是出她未曾听过的,便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台上的戏子甩着袖子,唱腔如珠玉般,却含着显而易见的哀伤,明靖珩却是低着头,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衣袖,静静想着朝堂上的事。
如今的局势愈发紧张,太子一系多半是自己这般手握兵权的武将。这段时间以来,皇上对太子亦是越发戒备起来了。
当今皇上最喜欢的便是制衡,如今太子实力过强,心中不知会有什么盘算。从前太子不过实力尔尔的时候,皇上就更喜欢同他性格长相相似的三皇子;而如今三皇子势弱,太子过强,只怕早晚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打压他们这一系的。
明靖珩看了一眼坐在他斜前方的太子,虽然面上带着笑,似是在听戏,但眼神明明在想旁的事情。
这个人从比他老奸巨猾太多,大约也早就想透这一层了吧。
他的指甲一直摩挲着袖口。因着要进宫,这一日他穿的稍微庄重了些。袖口处绣着流云纹。他想事情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个扣东西的习惯。
果不其然,靛色的丝弦已经被他摩挲的有些发毛,流云舒卷的纹样变得模糊不清。
大约是要修补一下了吧,他不懂针线,但直觉却认为这并不算什么大事。
台上的戏子依旧自顾自的唱着,他听了两句,只觉得不像是听惯的京城话唱的,倒像是南边的口音,吴侬软语,听着曲调是悲切的,然而,仔细一听,却不知在唱什么。
这袖子是不是拿火稍微烤一烤就好?他记得从前的时候,曾见到丫鬟用火燎衣裳上的线头,只轻轻一下,线便收成了一个细的结。
他一边浑浑噩噩的想着不相干的事情,一边听着台上的戏,周围一片安静,突然,那样一句唱词就这般恍恍惚惚的闯进他的耳朵里。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1
他在西北的时候,曾在战场上中过流矢,他那时候刚刚手刃掉身旁的一个鞑靼士兵,那支箭便突如其来的直直射在他后背上,力道之大,几乎击碎他的肋骨。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坚持住撤退到稍微安全点的地方,然而,只那么一刻,他突然便仿若被捏住七寸的蛇一般,连平日用惯的枪都重若千钧。
而如今,这句唱词却突然给他一种彷若再次被捉住七寸一般的感觉,恰恰射在他的旧伤处,把他所压抑的,所隐藏的,所故意忽略掉的那些东西,全都如临死前的血气般翻涌了起来。
当时在战场上,他被冲杀过来的谢知颐所救,回到大营后,他昏死过去,大夫拔箭前的最后一刻,他竟是突然想到了她的脸。
他当时自暴自弃的想,若是自己死了,她会不会难过一下?
大约,还是不会的吧,毕竟她从未在意过自己的丈夫是谁。她待他一向恭敬又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敬他如宾的。
他们之间,好像他永远是那个要主动向前跨一步的人,她却总是佁然不动,好像对他的一切都不关心一般。他早朝去了,她便早早为他打点好一切。他母亲病了,她便衣不解带的照顾。甚至,他偶尔的夜不归宿,她都淡淡的吩咐下人把醒酒汤准备好,还拨了丫鬟去伺候他沐浴。旁人都说他娶了个贤妻,不妒不争,上下一切都打点的妥妥当当。
而他却是明白的,她能够这么完美,不过是因为心里没他,不管她的丈夫是谁,她都会做的尽善尽美。
因为不爱,所以根本不会在乎。
从死亡边上被拉回来之后,他忽然对她便看淡了。当时他有大把大把的让他焦头烂额的事情,主将不知生死,那一场仗因着哀兵必胜,他们是赢了,可是接下来散乱的军心,不利的局势,甚至还有朝廷那边的波动,都需要他来处理。
毕竟比之生死,比之全城上上下下几千人的性命,情爱的什么本就不值一提。
但他大约对她还是爱的,回京之后,他在母亲那处,屋内那么多的人,他却只那么一瞥,便看见了站在内间的她,就连母亲都发现了他的舍不下。
他告诉自己不能再像从前一般,他还有太多旁的事情要做,况且,她也是不喜欢他的。
像是一个不断对自己催眠的人一般,说了太多次他不再喜欢她,他都以为是真的了。甚至连她向他请求离开的时候,他最后做出的决定,他都告诉自己,他只是需要一个妻子,而在妻子这个角色上,没人比她更加完美。
他甚至还告诉自己,他们是赐婚,若是她去了庄子上住,只怕会惹皇帝不喜,却根本没有告诉自己,皇帝从来厌恶听到们臣子内宅的事。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他们的的确确是做到了,旁人都说他们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说的久了,他都觉得,这样也不错了。
毕竟那么多盲婚哑嫁的,都相扶到老一辈子了,他们是人人称羡的一对,为什么不能呢?既然连那些丑恶的、击碎众人的现实,他们都能熬过来了,又何必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情爱爱。
却原来,他告诉了自己那么多理由,到底还是意难平。
他突然有种轻松感,像是一直隐瞒着的真相终于被人发现,反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一般。
这一生恐怕他都无法忘记她了,或许他当真是前世亏欠她什么,不过是少年时梅树下的惊鸿一瞥,却让他兜兜转转这么多年,都没法子把她从心头抹去。
他只觉得喉头微微抖动,竟是忍不住想要去看她。满堂女眷,他却是第一眼便寻出了她。
她坐在那里,眉头紧皱,双手无意识的捏着帕子,眼中似有泪意闪闪。
忽然间,她亦是偏过头来,去寻他。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只有一个想法。
今生今世,他恐怕都要输给她了。
不过,这样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