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潘宸回到空地上,入目之景,让他攥紧了拳,紧咬着下唇,几乎快咬出了血。怒火滔天涌上心口,伴随自灵魂深处袭来的呐喊,他已經不想看了。
原本還納悶,泥土砂石柔软,并非种植竹林的料,為何要选这等地?
亲眼所见,得了答案,他却宁可化风为尘土,宁愿永不知晓,也不想看。
段家武人人手一把铲子,各个面无表情,木讷的铲起沙土,扔入中间的大坑。里头鲜血泊泊,尸身堆叠,温热的液体混杂一起,流淌不绝。
壮年男子,妇女,青年,他们甚至连孩童都没放过。
尤其是孩童的尸体,叠在最上方惨不忍睹,个个瞪大双眼,瞳孔却是灰蒙蒙一片。鲜血自嘴边流至下颚,已干枯凝结,成了深红色。
来到这的孩子,没有一个存活,皆葬身于此。小小年纪本就不可能有力气撑起一把弓的重量,更何况还要骑马而行,没被马踩死就算不错了,怎可能妄想射箭?
惊慌的神情还存于面上,满是无助,脆弱,及无能为力。身上遍布鞭痕,道道都往死里打,皮肉外翻,鲜血如注,有些则深可见骨,看的让人头皮发麻。有人还没死透,正努力的举着手颤抖着求救,向着光芒,迎来的却非希望,而是更深层的绝望。
活生生看着一个个尸体堆叠在身上,惊恐的发不出声,又见土块一点点往下掉落,更是慌神,想要爬出去,却被尸体压的死死的,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滴埋没进沙土之中。
此时空气似凝结一般,除了段文槐闲情逸致坐在一旁,其他人皆是哆哆嗦嗦汗流浃背。望着最后一铲掩上坑洞,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惧掳住心脏。若方才没有达成目标,那么躺在那地的……恐怕就是他们了。
“你……做了……什么?”潘宸语气寒凉,声音沉了数倍。
两侧暗卫牢牢架住他,死死盯着,就为防止他跑出去碍事。
段文槐闻言轻笑,摇头故作遗憾道:“唉,这不明摆在这吗?就如小书生看到的一样,当然是把这群废物给处理掉了!”
十指骨节捏的“咖咖”响,面目苍白,眸中一片冷意。潘宸静静望着他,道:“你会有报应的。”
为何如此冷静?因为他看过。正因为看过,所以才不想在经历第二次。
那时,他无能为力,只能不断哀求,不断见生命在眼前流逝,连重要之人也保护不了,亲眼看着他丧于凶残杀害。
历经此事,他深刻明白自己的无能,却也知道,自己并非保护人的料。
所以在现实,他选了个截然不同的职业。
但讽刺的是,或许他的选择,也与那些剥夺性命的人无多大差异。
潘宸冷静了,看着被填平的坑洞,看着平坦如康庄之地,他反而更冷静了。
段文槐微微一笑,道:“小书生,你还在装什么呢?看到这般惨状,你不也是丝纹不动?”他微微瞇起双眼,“还是说……”
“换我了是吧。”潘宸打断他的话,随手捡起一把弓便朝马群走去,似乎还有一丝落荒而逃之意。
马儿见来者非自家人,顿时扬蹄便想踹。潘宸淡淡瞥了眼,一见到他的神情,它们瞬间痿了,乖得跟什么似的,还心虚的凑过去蹭蹭他的脸颊。
“这小书生果然有几分实力。”望着异常乖巧的良驹,段文槐调整个舒适的姿势,绕有兴致的将目光放在了潘宸身上。
当初在寻人之际,他能躲过那道剑气,必有一定的实力。当下,段文槐便看中了他。本意是为弟弟报仇,但他根本不关心,死了好,死了清闲,省得还要亲自动手。
杀人埋人对他来说算什么?至今已有多少人命丧于他手,几乎数不清。况且,当初他可是亲手杀了他父亲!
说他狼心狗肺,丧尽天良,他也只是冷冷一笑。原因很简单,他分明是长子,却被冷落,只因他是妾室所生。不管他如何表现,做的在好,也换不得父亲的一眼。再来,他的弟弟段文翌,一出生便被捧为掌上明珠,百般纵容千般包容,不禁让人怀疑,段氏怎就还没将他捧上天?
段文槐小时在段府过的是极为克难,就连被弟弟欺负都只能隐忍,因为他知道,就算说了,父亲也只会称赞弟弟,赢得过那瘦弱不堪,丝毫没有用处的废物。
从小到大,父亲只把他当可有可无之人,他都忍了,相信着只要努力,父亲总有一天会回头,会看看他。
结果呢?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段文翌变本加厉的欺辱,也非母亲每日以泪洗面憔悴离世,而是父亲在前厅与段文翌用膳时,所说的话:“段文槐?哈哈哈,他有什么用,在这家连个地位都没有,就是个小翌的出气包。”说完他还宠溺的摸了摸段文翌的头,又继续口无遮拦道:“他母亲?那种货色还整天妄想着金枝玉叶,高攀凤凰?哈哈哈哈,别笑死人了!不过就是随手捡来的废物,玩过几次就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最后还不是郁郁寡欢而亡,想起就觉得好笑!”
“这种人,实在愚蠢!”
段文槐闻言,第一次展露杀机。手中的书被拧的不成型,面部再无那温文儒雅的书生之貌,倒像是要将人喉咙撕碎的猛虎,狰狞,释怀,最终归于冷漠。
他定定望着怀中的书,冷笑。还拿着做什么?反正也没用。两手一松,书本掉落,散在地上。他甩袖而行,嘴角不知不觉间勾起更骇人的微笑。
想什么呢,努力什么呢。
做了这么多,也得不到认可。既然如此,杀了不就行了?
杀了,一劳永逸。
一双黑目瞪的圆瞠,已无昔日的光彩,只有沉甸甸的晕染,透着对杀戮的渴望。
月黑风高,他将父亲叫到河边,持着平时练术之剑,一剑捅死了自己的父亲。
完事后,随手一抛,丢入河内就地弃尸,连一眼都没留,悠然自得回到了房内,一夜好眠。
隔日,当家中人被通报找到尸体时,脸上的表情说多震惊有多震惊,段文槐在一旁看着他们冷笑,痛哭流涕,搥胸嘶声?哪凡比得上他,心灰意冷。
不过就是死了一个人而已。
段文翌抱头痛哭,指着他怒吼:“肯定是你!是你杀了爹爹,是你!!!”
段文槐冷笑两声,凑近那张哭的稀里哗啦、难看至极的脸,逐字逐句道:“你有证据么?”
段文翌从未见过段文槐面露凶相,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却还是死拧着道:“除了你还有谁会杀掉爹爹!就因你看不惯!你不得宠!你嫉妒!!!你果然跟那个女人一样,不要脸!你们都不要脸!!!”
闻言,段文槐脸色沉了沉,反而笑出了声:“别这般血口喷人,要不然,我会让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段文翌怔了怔,眼神可谓怨毒。段文槐看着他,仰首大笑,甩袖背身而去。
碍于段王爷上头还有个主,段老爷,段文槐也不好撕破脸,听言从计,按他的命令行事。而段老爷似乎也不看重这事,就是走过瞥了尸首两眼,就施施离去,仿佛那具尸体并非他的儿子,而是陌路人。
也从那时开始,段文翌的母亲整日满面愁容,最终搞坏身子,不了而终。段文翌整日往外跑,惹是生非,欺善霸恶,弄得街上是人仰马翻,百姓们皆痛恨不已。
而紧系段氏一族的,也不过就是权威。什么亲情啊,感情啊,说理啊,皆如浮云。他们只盼着能在此立足,甚至舍去深爱之人,也在所不辞。
当然,事情有一必有二,得心应手了,自然不排斥,反而够能体会到快感及乐趣。段文槐血腥残暴,动用各种资源能力,造就势力。
杀人?早已不在话下,心情也从兴奋,转为平淡,最终冷漠,仿佛就是家常便饭一般。
这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趣之人,他怎可能放过?仅仅一眼便看出,他们是同类。
但显然,潘宸不愿承认,深深将那个“他”,封闭在底部。
既然如此,那他的职责,便是将那最灰暗的“他”,给揪出来。
段文槐定定看着已然翻身上马,甩鞭飞奔的潘宸,嘴角勾勒起弧度。
最后,他要拉着他,一同堕入黑暗的深渊。
潘宸环顾一圈,眸中情感颠覆,脑海浮现的皆是满坑尸体,尽数被鲜血吞噬,与泥土融为一体,被鲜红一点点侵蚀。
正当此时,墨郢羲自林中跃出,又是头戴斗笠紫纱遮面,那模样真是看几遍都觉得诡异。
他缓缓踱向潘宸,道:“准备好了?”一讲完,他就立即发现了不对劲。潘宸双目挟红濒暗,定定望着弓箭,声音仿佛丝毫传不进他耳内。
墨郢羲微觑起眼,二话不说摸着马背翻身上去,从后搂住他的腰、触上他手上的弓,在耳边低声道了二字:“回神。”
墨郢羲温声说了几句,不一会,潘宸还真依言而回,眸中红光渐渐消退,一丝茫然参在其中,还有些懵。
待他能判别识物,转眼便看到墨郢羲那奇异的打扮,微微惊愕,道:“你怎么在这?”
墨郢羲见他终于拾回理智,心里松了口气,道:“你方才有些发晕,忘了?”
潘宸望了望弓,又看了看墨郢羲,诚实道:“忘了。”
墨郢羲点头,道:“今天确实有些热。”
潘宸皱眉,什么莫名奇妙的,是说,他怎么在马上?问道:“你还没回答,你怎么在这?”
墨郢羲一派轻松道:“方才见你差点摔下马,就扶了一把。”
潘宸狐疑道:“就这样?”
墨郢羲点头:“就这样。”
潘宸道:“哦,那你可以下去了。”
墨郢羲翻身下马。
“对了,方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墨郢羲摸了摸马鬃,道:“哪怕是一点也好,同我说说?”
潘宸蹙眉,他的样子好像在忌惮着何事。努力回想,赫然记起那一片血腥风云,低声道:“方才……段文槐杀了一群人,埋在这地。”
墨郢羲瞥了一眼,道:“我明白了,之后的事记得吗?”
潘宸又想了一会,随后摇头道:“不……想不起来。”
墨郢羲颔首,压低声音,略带磁性的嗓音颇具不容置疑:“我去处理,你只要专心在标靶上就好,其他都别想。”
潘宸不由自主的点头。
薄纱底下的神色柔了三分,道:“放心,你只管去射,一定能过。”
潘宸又点头。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明明不相熟,潘宸却无法反驳他的话语,甚至还想去遵从。
待他反应过,身侧之影早已消失无踪,他环绕四周,空荡荡的,反而好像……有些冷寂了。
潘宸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想的都是些什么啊。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射箭。
一想到那姿势,潘宸就……呵呵。
他紧握缰绳,挥鞭一抽,良驹立刻迈开四蹄狂奔而去。骑马对他来说本就驾轻就熟,自然没有阻碍,找标靶应该也没问题……若是说有问题,那就是要怎么拉弓。
他完完全全忽略了这点!
方才只顾着学射箭,却忘了,还得在马背上瞄准啊!
潘宸先是遛了两圈,看似得心应手,其实心里慌如乱麻,急于思索着办法。
依他对轻功的了解,确实可以舍马迎箭,但这么做又有些冒险,毕竟竹枝这种易断之物,若是脚滑可就麻烦了。
但除了如此,他还有也的方法吗?
显然没有。
持着爛主意,潘宸策马奔腾,速度极快。黄尘上激起一波波惊涛骇浪,砂石飞散,在后头崛起浓雾炊烟之貌。通过之人虽说心情跌入谷底,却还是要看一下的。毕竟被拖进这么大的事,他们也要瞧瞧,究竟是何人能逼的段文槐开启“铭罟”。
随着距离缩减,潘宸双手一松,果断弃马踏枝,然后……
他转过身,向着群人的方向拉开弓。那群人原本定定望着,原以为会看到什么稀奇的景象。却没料到,景象是看到了,但这似乎有些不妙吧!?
潘宸专注于一点,便是其中一个光头汉子的头顶。周围的人一溜烟跑了个干净,那汉子见他望着自己,顿时慌了神,他顶天立地脚踏实地,也没什么惹人,怎就朝他瞄准了!?
他拚命挥手摇头,却见潘宸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只手一松。这般杀气腾腾的神情,那汉子以为自己死定了,抱头缩成一团,欲哭无泪。过了第一试还要被猎杀,这都什么事!
就当他准备好迎接一箭穿心时,却没想像中的疼痛。周遭突然暴起如雷鼓耳的掌声,他抬头一看,那箭矢居然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他茫了,什么情形?
旁人感叹道:“哇,这小书生还真有本事,这箭还会自己转弯?这可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啊!”
汉子更加茫然,方才因害怕低了头,什么也没看到,便问道:“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旁人道:“你刚才没看到吧,是说,那小书生很厉害呀!箭居然这样‘咻——’的转弯了,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说完他还比划了下。
原来,潘宸方才的那一箭,其实并非瞄准人,而是与靶相对位置的物。
潘宸一抹额间冷汗,心有余悸。若是方才那箭没按轨道走的话,站在那的人,可就完了。
不过,心里还是感到淡淡苦楚啊。
接下来就容易的多,潘宸接二连三瞄准那些人,一开始他们还慌张的想躲,直到后来发现,那些箭都往相反的方向去,自然而然,也不躲了,就站在让他瞄。
九箭以前皆顺,全中红心。
直到第十箭旋出,风吹而动,枝叶稍稍一摇,潘宸手一偏,箭矢居然惊若闪电般笔直的朝前驰骋而去!潘宸凝固原处,面露惊愕,脑海只剩下:“完了。”
那人原本还沾沾自喜,却没想到会是这般结果,顿时慌了手脚,连闪躲都忘了,怔在原地。
只见箭矢切开空气,直逼眉睫,潘宸倒抽冷气,心脏鼓动嘈杂,顿时凉意扩散心底。
就在大伙震惊之余,电光火石间,一臂突然伸出阻格其中,刹那鲜血四溅,箭矢毫不留情刺入皮肉,停了下来。
定睛一看,潘宸想也没想,叫出了声:“杨诚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