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立遇主动拥住周纯的时候,她并不知周纯比她流泪更多。立遇很喜欢杜拉斯在《情人》里的一段文字: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他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7岁的她,没有7岁的心,或者她讨厌那种吵闹聒噪的状态,凭什么大放厥词又没有什么资本,凭什么咋咋呼呼,又没有什么本事?她愿意变得成熟,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好更快的洞察世事,写出更好的文字,毕竟她已立下志愿要当一位作家——诚实不说谎不说假话的作家。这也是一种悲哀。明明拾金不昧是多么微的一个举动,偏偏要当成道德模范,还是全国的!明明作家就是要以诚实的文字写作,偏偏现在作家也开始哗众取宠钻营牟利!以为能码出几行字就是作家,以为能能散文拆分成诗就是诗人!这世道真是越发可笑!再可笑,只要自己不知道那就是不存在。立遇选择逃离这些喧嚣。做好自己。这才是唯一的永恒的真理。
现在看来,好像一切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立遇已经修改完成了她早年前写的青春说《夏伤琪祷》,准备上市。她和周纯坐在咖啡厅里,谈完了公事,就开始说话。
“下一部你准备写什么?”周纯问。
“还没想好。我感觉这部说写得都有点幼稚……”立遇不好意思,毕竟这还是几年前的作品。
“作品相对于成长是滞后的,你当时肯定有当时的心态,只要你当时怀着认真的心态来写,就没有多大问题。”周纯喝着咖啡说。他读完了她的这本说,与现在的她不甚相合,倒像是另外一个人。他望着她,感叹她原来也是轻而易举地跨越了沧海桑田。
立遇望着窗外发呆,人来人往,咖啡厅在放着柔和的轻音乐,她应是幸福的,她遇见了周纯,说马上也要发布,可以称自己为作家。这人生原来是要熬到了一定的年岁才能堪见一丝光明。
真是辛苦啊。立遇想。她昨晚点开了只有一位联系人的qq,翻看了自己以前在空间里的留言,听着音乐,看到了凌晨三点半,再点开唯一一位联系人,他的名字是青城。他们之间已经很多年不联系了。她盯着他的头像看了一会儿,叹口气,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她知道她现在已经与他无话可说。还能有什么说的呢?立遇有时走路的时候会看到与青城有着相似背影的人,她有一瞬间的错觉误以为这是南京。你住的城市不下雪。北京年年的雪又大又厚。她冷得要死,被风雪困住,哪里都不能去,像断翼的鸟,失去了自由,她果真不适应北方,但她何时又能回到南方呢?
每天周纯都会送立遇回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过于亲昵的行为,他们都很厌恶在大庭广众之下裸露的行为,那与动物的苟合又有什么区别?况且他们已不再是17岁的男生女生,他们是能知道自己能在对方身上寻找到永恒的人。
这样很好。很好。立遇想。他有着父辈一样的关怀,这让我很有安全感。已足够。
她想,她这只孤独桀骜不驯的流浪者终于找到了她的家。
立遇准备换一个房子,想搬到一个遥远安静的地方。而周纯则是建议立遇搬到他家里,反正他家四周安静,设备齐全,宽、净、寂,是立遇所喜欢的。当然,立遇是拒绝的,他们毕竟还不是夫妻,这样的朝夕相处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她不愿意。周纯想了之后,发觉自己的确冒失了。立遇以为她能够在周纯这里找到少年时代的宏大理想,如果是七年前的立遇,她一定会满怀激情的与周纯畅谈,说她睥睨天下的气概,说她挥斥方遒的壮志……现在,这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甚至虚假,因为她所理想的那些真的都只是一些书生的幻想,别人何要她的救赎,世界这么大,她自救尚难,况于他人?幸而,周纯没有给她这个感觉,他给她的是让她可以停泊的港湾,这已很好。就在他的心里停留吧。她想。她如今所渴慕的既不是一些人围在一起牛气哄哄的大谈特谈的吵闹,也不是会听音乐就会悲伤的矫情的文艺,她在内心底所希冀的是安静。安静的生活。有时她也想,是否太安静不好?就像别人口中说的年轻人就得出去闯闯,她内心底终究是有一丝渴望的,不愿意安于庭前花开花落的幽静。然而,她甚少意识到她的苦难并不是外在环境的困苦,而是内在精神的痛苦。这种苦难无法度量,使得她老是怀疑自己的人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司马迁一样受辱并且写出巨著,再说巨著并不是因为受辱才能写出来,原是这个人内心本已丰厚,只可惜这千百年的历史总是要刻意夸大他们的外在苦难,为了给天生不才的人以苟延残喘之希望,以他人的命途多舛来慰藉自己潦倒的命途,这就是我们以为的命运休戚。放弃那些执念,不再沉迷于那些口口相授的真理,只做你自己,况人生有得必有失,她明白就算给自己一个高位,她也是没有能力实现少时的壮志。况且如今,她已经可以借助文字来表达内心所愿,这已是她的价值。于人,她已有周纯,他待她如此好,她应感到安心。
周纯不是她向往的子建,不是子建的丰神绰约,亦不是阿叶,不是阿叶的怯弱真实。他不在历史里,不在书本里,不在想象中,他在现实中。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是可以对她微笑给予她帮助的人,与自己近在咫尺,他可触摸,他可倾诉,他可表达。然而就是这样的周纯到现在还不能让立遇彻底找到家人的感觉。七年。整整七年都活在痛苦中,都选择孤身一人奋斗,把不求人当作生命的宗旨,从来不会主动,从来都不折骨,加之天生的孤僻,她已经快忘却了如何近距离与人相处,并且还能感到快乐。研究生时期,她已见惯了成人式的虚伪。不管你是博士还是硕士,见到了导师就得奉承,就得捧着宝一样的捧着他,你的论文毕竟都握在别人手上。看惯了也就习以为常。本来嘛,只是工作而已,谁还不是假着一张脸呢?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就算极力远离这些,她身体内里至少残留了很多世故,就像长大的闰土对鲁迅喊了一声“老爷!”这是身体向下的惯性,不由自主。见官就跪,见名就迷,见财就乱,这到底还是人的贱。有时她想,到底是自己做不到这些才天天对自己耳提面命还是因自己心里太清而容不下一丝污垢呢?她讨厌任何集体,在大学和研究生期间,她都是销声匿迹的。这些年她只学会了一件事:
思考。
离群索居获取自由,而后安静的思考。
这已逐渐成为她的信仰。
也因如此的远离人,她已经无法做到很好的沟通,除却必要的工作交流,她没有多余的语言。和周纯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如此,总是周纯主动,他找她,和她说话,带她买东西,挑衣服,走一段很长的街道,为她系好安全带,送她回家,与她道晚安。若是再年轻些,她心中所散发出来的情可以炙烤周纯,洪水猛兽。可是,每一年的过去,她又历经了一次沧海桑田,愈发心性苍老。她有时会恨自己,恨自己不能如同普通人一样给予周纯欢喜,但她又知道周纯所求的不是这些俗物,他所喜欢的只是她这个人。她能感觉,她很想将这种感觉告诉周纯,话到了嘴边,脸是红的,然而还是沉默了。她以前很羡慕沉默的交流,她希望周纯能不像一个幼稚的孩子一样向她问东问西,其实若要在意一个人,她的言行举止,她的举手投足,不都是她自己吗?况且她又是一个最真挚的写作者,若在意她,读着她的文字已经足够了解她,再何必长篇累牍叨叨不休?妄求浪费他人时间,获取表面的欢乐,这是最谋财害命之为,最腆颜无耻之为!她已经厌倦了喋喋不休,幸而周纯能懂得彼此之间的沉默。这已很好。她还有什么渴求的呢?人生已抵达她的柏拉图,她不应再贪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