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年以后。
荒山,古寺,蒲团破旧,佛案上油灯摇曳不定。
这个地方就是当年的地藏道场。
破桌上还有两杯清茶,一个老者和一个少年。
老者非僧,却寓居古寺,他憔悴,萎顿,似乎在静静等待灯尽油干的时刻。只有那一双怪样的三角眼,偶尔一瞥之间,仍然犀利明亮。尚令人感到隐隐的杀机和求生的热望。
少年也不是和尚,他神采奕奕,充满了对江湖传奇和旧事的向往。
江湖。
究竟什么是江湖?
是不是三江五湖,江河湖海就是江湖?
江湖是风浪,是恩怨。
是无数江湖儿女活跃的地方。
官场之中,有私情而无公义。
市井民间,多的是无耻好利,贪生守雌的小人。
唯一有一抹亮色的,只有江湖。
那里有无数的豪杰,数不清的游侠,还有萍踪无定的浪子,美丽多情的侠女――――――他们重然诺,贵信果,轻生好勇,死党好名。
他们尊重的,是有耻有格,节烈不屈在奇男子。
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用的是自己的方法。他们信仰的是原始的规则:以血还血,以暴制暴。
他们的人生,永远多姿多彩,永远跳动着美丽而高贵的火焰。
少年就要闯荡江湖,他仿佛已经看到:一个已经是名宿的武林前辈,向他伸出了手:
“欢迎你来到江湖。”他就像又看到多年前的自己。他热情的向自己道:“欢迎你来到这多姿多彩的江湖。”
少年的心中,已经充满了豪情。
只要他有野心,有胆识,就能成名。
他在问老者:
“我听说高品曾经也隐居在这附近的沈园,是不是真的?”
“不错”老人道:“昔年名侠高品退隐江湖,于沈园著述《武林纪事》,学案各派武功源流,考述江湖人物行迹,时至今日,仍为豪杰所重。”
“但据说引人争议的,是其中一篇《神兵利器排行榜》”
少年思绪飞扬:“但他为什么引人争议?是不是排名不公允?”
他接着道:“我知道孔雀翎就排名在散花天女之后,但很多人认为,散花天女的威力其实未必超过孔雀翎。”
“不是,”
老者缓缓道:“散花天女的威力的确已经超过了孔雀翎。因为他的速度,由霹雳堂天下无双的火器驱动,所以更快,也更有破坏力。”
“那争议是为什么?”
“当年高品编纂此书,臧否百兵,议定名次,但其实意在品评人物。因而他的重点,也就不在兵器。所以天下的神兵利器,也就并未网罗而尽。”
“那么究竟漏掉了什么?”
“在大风堂创立者云飞扬的那一代,有一件犀利的武器,高品并未记载。”
老人缓缓放下清茶,若有所思。
“我想起来了!”少年眼睛发出了光。
“是不是伊鹤无伤的百人斩?”
“不是”
“是不是辽东大侠关东墨的刺马鞭?”
“当然不是”
老人似乎想提示他,吟道:“自裁新诗韵亦饶五言庄重七言豪萍踪十载江湖路断尽英雄手中刀”。
少年道:“我知道了,这首诗是九幽侯地藏在压平江南错刀堂之后所作。”
他补充,“他用的是‘无色’,高品漏掉的,就是无色。”
老者点头道:“‘无色’的锋利,罕有其匹。但地藏这首诗,难免过分得意。天下英雄的刀,怎么可能都被‘无色’斩断?”
少年道:“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只因为地藏写这诗的时候,魔刀尚未在江湖出现。”
老者赞许:“不错。要在两年之后,魔刀才有机会遇到无色”
“那么是谁赢了?”
老者不答。
少年又问:“那一代的武林中,除了无色和魔刀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利器?”
“有”
“是什么?”
“春雨。小楼一夜听春雨的春雨”
“我真笨,居然连唐傲的剑也漏掉。”
少年露出惭愧的表情“天下也只有他才配用春雨”
他憧憬道:“据说春雨是一把青色的剑。”
他还在安慰自己。
“但春雨的威力,却完全依赖于他的主人。所以高品把他略过也情有可原。”
“是这样”
“我还想知道为什么高品把排行榜的第一位留作空白?”他继续道:“是不是等待来者的意思?”
老者道:“不是。”
“那?”
“你为什么不问我,天下最神秘的武器是什么?”
“那么我问”
他似乎想自己给出答案,马上补充道“我知道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一口箱子,那是不是也算是天下最神秘的武器?”
老者摇头。“神秘的却一定可怕,可怕的不一定神秘,”
少年突然想起什么,睁大了眼睛。
“那么,一定是散花天女!现在除唐门之外,谁也不知道他的做法。”。
他一说完,就觉得自己真笨。
老人指的,肯定是兵器谱上的第一位排名。
而散花天女已经在榜上。
老者果然摇头:“散花天女虽然传奇,但毕竟还有人见过,毕竟还有名状。而且,人们已经猜测到他的原理”
少年很惊讶:“你是说,最神秘的武器连名字都没有?”
“是的。没人见过他,我是说没有活人见过他。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在他手里。我们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拥有他。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不知道”
少年有些失望:“就是说,我们连他是刀是剑,是不是暗器都不知道?岂非太不可思议?难道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老者若有所思,声音悠远如同山间飘渺的白云:“只有一点,有个死里逃生的盲剑客描述过他发出的声响。”
“那是什么样的声音?”
“雷音,他说他似乎听到雷声隐隐。”
二卫风娘烧香的时候, 山下陆续来了几个香客。
最先上来的,是一个戴着鬼面具的人。
他高髻宽袍,足穿登山的木屐,逶迤而行。
当他迈着奇怪的步伐走近凤娘的时候,凤娘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说不出的不安和恐惧。
这不是因为他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
因为凤娘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很秀美的男人。
可能长着一张和“地藏”一样清秀的脸。
正因为他的脸可能很俊秀,所以他才要戴上鬼面具。
凤娘恐惧的,是他身上的气质。
这是不是就叫做杀机?
他渐渐走近。
步履之中,似乎蕴含着无穷耐力。
而且有一种特别的节奏。
从山下到山上,一共有八百八十一层石阶。
每一层石阶,又分八百八十一层。
转瞬之间,他就来到了殿前。
一个灰衣僧人已经在问:“施主来烧香念佛?”
鬼面人冷冷诵道:“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念佛往生,路遥如何能达?”
灰衣僧人合十道:“既然施主信的是禅宗,何必来我净土宗道场?”
鬼面人冷冷道:“我来这里,只为杀人。”
灰衣僧人默默退下。
大殿上一阵沉默。
三山下又陆续来了一些人。
一个是拄着拐杖的衣衫褴褛的老人,枯黄的脸上堆满了皱纹,多年的困顿失意已经让他对生活不抱有任何希望。
他来烧香,也许只是因为这已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他希望有来生,来生希望所求如愿。或者跳出轮回,归于涅槃。
但绝对涅槃岂非比地狱更加无趣?
两个朴实的挑山工,挑着种重重的担子。竹坯扁担已经一弯一弯,发出吱吱的噪音。
担子里有凉棚,有竹椅,有各色瓜果。
他们看起来又饿又渴,但那些瓜果却是客人的。他们只能看看,咽咽口水。
他们只是行脚的苦力,对神佛更加没有信仰,因为他们早已经发现,这世界其实没什么因果报应。
他们当然不是来拜佛,只是挣几个苦力钱而已。
雇主是一个娇媚的妇人,看来是中户人家,只带了个贴身丫头。
她显然精心打扮过,却不是为了悦神,而是出于其他目的。
即使是凤娘这样的淑女,也知道她是为什么而来。
一些老公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常常会到庙里上香。然后到禅房和一些年轻力壮的和尚相好做一些好事。
这本不是什么秘密了。
接下来的两个女人,是窑子里的“卖姐儿”。年纪已经有三十来岁。因为纵欲过度,衰老的格外厉害。
她们来却未必是偷和尚。也许只是求求菩萨,希望生意好点,遇到个老实人嫁了。
凤娘并不觉得她们特别卑贱。至少她们不偷,不骗,不贪,不抢。
卖身也罢,卖肉也罢,总之都是卖。
其实人生就是这样子的。你总要卖些东西。
或者卖苦力,或者卖笑。或者卖些更加高档的东西。
总之都要满足他人的某种**。
这些**有的奇怪,有的平凡,有的正常,有的变态,有的低级下流,有的高贵脱俗。
你的生存要依赖别人**的满足,是一件多么无可奈何的事。
如果我们的**不要太多,太无耻,就不会有很多恶心的事了。
满足过多过度的**,本质上就都是在卖淫而已。
一群很气派的队伍来了。主人是个财主。
他高大,英俊,气派十足,加上他很富有,属于女人一看就心动的男人。他的家丁一个提着痰盂,一个提着鸟笼。还有一个拿的,居然是一个黄金马桶。上边还镶嵌了七彩宝石。紧跟在财主身边的,是一个瘦小精干的师爷。
凤娘相信,他们是真的来上香的。
信神的,通常只有过的好的人。他们愿意相信一切的幸运来自天赐,是命运之神特别眷顾的结果。
他们突然停在第八百八十层石阶。
财主接过家丁递过来的翡翠鼻烟壶,用力深吸了一口,然后,皱着鼻子作出要打喷嚏的样子。
大家都在等着这“阿鼽”声。结果却是财主一个又臭又响的屁。
财主的表情很爽。“一定是我今早吃的鱼翅不新鲜”。
人们齐声附和。
有人正色道:“怪不得这屁味有点不同。吃鱼翅和吃蹄膀就是不一样”。
财主又在找原因:“也说不定我吃的太多了”。
师爷道:“您是有福泽于世的大财主,身材又高大,当然要多吃一些。不然不是累坏了身子?要打理十几家绸缎庄和药材铺,还有数不清的米店生意,一千多人靠您吃饭,怎么能不多吃点?
说起来,咱们的家业也够大了,咱们的染坊也可以少开几个。东庄的百姓怨声载道,说咱们的染坊污染了河水,已经死了十几号人,全村的人都得了各种各样说不清的病。”
“他妈的,这些穷鬼,前世不积德,活该受穷。谁让他们没钱买我的泉水。猪脑子只配喝脏水。”
于是又有人附和:“对对,活该受穷。您吃的也不多,像您这样的富豪,我们闻闻您的屁味也是造化。”
财主却不买账:“这么说,你是嫌我的屁不香了?”
于是那人赶紧深吸一口:“香的很,谁说不香”
财主很高兴。
“‘屁在屎头喽’,我要拉屎,快把我的黄金马桶拿来!”。
有人拿了两粒大枣塞住了他的鼻孔。
吃的多的人,当然拉的也多。居然还有人给擦屁股。
甚至还有人观赏和检查他的粪便,欢喜赞叹。
凤娘皱紧眉头,几乎作呕。
财主问:“我的屎臭不臭?”
家丁这回精了:“不臭,香的很。”
他想这次财主必定很高兴。
谁知道财主慌了,“我听尝粪忧心的典故说,大便不臭是要死了。快叫郎中!”
家丁赶紧说:“是有一点臭。我刚才鼻子不大灵。”
凤娘忽然觉得很悲哀。人生就是这个样子的。
财主这种人不用卖力,也不用卖肉,他只需要剥削别人。他用的方法更卑劣,更巧妙,也更有效。
他把穷人的骨髓吸干,把绿色的田野变成臭哄哄的猪圈牛棚,把清澈的河水变成臭水沟------却要享受巨大的财富和尊荣。还有奴才们的崇拜尊敬。
人间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
凤娘准备马上离开。菩萨不拜也罢了。
但财主一行人终于走过最后一层石阶,来到殿前。
他已经在上香,于是气氛有了一刻难得的肃穆。
谁也没想到在这庄严肃穆之中,迸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笑声放肆,充满嘲弄和讽刺。
是那两个挑夫。财主怒道:“有什么好笑?”家丁们也纷纷叫骂。
高个子挑夫笑道:“我笑你插香的样子,好象是在插女人!”
于是财主一行人和挑夫争执起来。乱成一团。
方丈和两个僧人视而不见,两个僧人过来拦住凤娘,神色冷漠而慈悲。
他们的僧衣已经陈旧,看得出他们一年之中,也没什么香火钱。
因为这里实在太偏僻。
但为什么今天香客这样多呢?
方丈用了慈和有力的声音,问凤娘要不要超度亡魂。
凤娘当然不需要。
因为“地藏”还没死。
他只不过是躲在棺材里而已。
如果要做法事,“地藏”一定很不开心。那简直是咒他死。
所以她说:“有心了,我丈夫生前不信这个。我也只是路过上香而已。”
方丈却在摇头:
“你错了,我们要超度的,不是你丈夫,而是住持在棺材周围的亡魂。我看到棺材上下十方都充满了游魂。
凤娘脸色变了。
她想起小时候人们杀了只鹅然后埋起来和通灵人开玩笑。结果通灵人说一只鹅在坟头张望。
也许“地藏”杀的人太多,真的有鬼魂守在他身边。
于是她问:“要怎么超度呢?”
方丈道:“让他们的仇人身首异处!”
于是三个出家人和两个挑夫以及财主,全都露出狰狞面目,一起向凤娘和“地藏”扑过来。
师爷和拿鸟笼的家丁则向穿着黑衣的抬棺人扑去。
凤娘这才知道,抬棺的家丁也都是武林好手。“地藏”役使的,当然不会是普通人。
那个拿便桶的家丁把便桶向凤娘倒过来,两个挑夫从担子里抽出两条铁索,和两个家丁一起把棺材闪电般捆住。
铁索显然是特制的。
两个僧人突然向铜棺上泼上两桶黑漆漆的液体。据说这种东西产自西域,见火即燃。而且燃烧剧烈无比。
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整个动作象是已经经过了无数次彩排演练。
财主已经点燃火绒。
马上就会烈火熊熊。
棺材是铜制的,铁索绑缚之下,“地藏”根本无法出来。
他很快就会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渣子。
但突然有暗器破空之声,打掉了火绒。
发暗器的,居然是那两个“卖姐”。
突然一声呼啸,一柄又长又窄的剑飞出,年长的妓女被穿胸刺死。
出手的,居然是那个落拓的老人。
他的拐杖里,藏的是一把长剑。
另一个已经中了方丈的金刚掌力,跌靠在大殿的立柱上,慢慢的萎顿在地。
烈火还是燃起,熊熊燃烧的火焰,就像一个人跳动不息的生命。
呯的一声巨响,铁索断裂,“地藏”剖棺而出。
如同一只重生的不死鸟。
他用的,当然是“无色”。
“地藏”借一跃之势,在空中倒转,剑光闪动。三个家丁和师爷脖颈中剑,全部倒了下去。
财主和方丈并肩站立,慢慢抽出武器。
财主用的,是钢鞭。
方丈用的,是熟铜锏。
财主狞笑:“九幽侯,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地藏”的另一个名字,叫做九幽侯。
钢鞭和铜锏都是重兵刃。
通常骑兵在对付重甲装备的敌人时,用的都是重兵器,借快马的速度,可给对手造成极强的杀伤。
方丈和财主移动时,速度和力量不啻狮虎。
六个抬棺人都已倒下。
那妖娆的中年妇人正在用裙子擦拭短刀上的鲜血。
用凤娘的裙子。
素白的裙子沾染上鲜红的血色,就像三月盛开的桃花。
唯一未动的,只有那高髻宽袍的神秘人。
凤娘像是一只受惊吓的鸽子,一动也不敢动。
四财主和那个老者都已经死在“地藏”的剑下。
“无色”正指着方丈的咽喉。
“什么人?”
方丈神色不变,合掌说偈:
“四大原无主,五蕴亦皆空;
提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
“地藏”冷笑:“我成全你”
一剑挥出,就削掉了方丈的头。
佛教以空无为本源,信仰的是虚无。
明明是鲜龙活跳的**,他却说是臭皮囊;
美丽的女人,他诬指为革囊众秽;
据说他们追求的,是一种绝对静寂的境界------涅磐。
但一团死寂的涅磐,还不如生气勃勃的地狱。
西方的极乐世界,又究竟有什么快乐?
他们说人生很苦。
于是就断六亲,绝红尘。
这其实不仅自私,不仅偏执,而且很懦弱。
人生虽然很苦,但也有未尝没有欢乐。
生命之中,自有大悲痛,有大欢喜。
常指责世人执着的佛教徒,又何必苦苦执着于离苦得乐?
“地藏”慢慢的走向妇人。
妇人神色变了。
她的眼神已经有了惊慌之色,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厉声道:“九幽侯,你再过来,我就让她死!”
九幽侯的表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冷冷的道:“我帮你”。
剑光一闪,妇人手里的短刀跌落,而凤娘的手里忽然多了把匕首。
如果一个人练剑日久,就会形成本能。
凤娘想也没想,回身一刺,匕首插入妇人的胸膛。
然后凤娘才开始思考。
这是凤娘第一次杀人,确切地说,是第一次杀生。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吓得尖叫,然后哭个不停。此后余生里,都会为此常常睡不安枕。
然而她没有,既不害怕,也不痛苦。甚至,有一点点亢奋。
她对自己感到惊讶。
一个人难免对自己感到吃惊。你以为自己是这样的人,结果有一天,你看到一个不同的自己。
凤娘压抑自己的亢奋。她知道一个好人,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
九幽侯走到伤重的妓女身前。
她当然不是真正的妓女。
她这样子打扮,只不过为了掩饰身份而已。
“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的样子似乎好了些。看来好像有的救。
“因为先父受过你的恩惠。”
她喘息一会儿“他一生念念不忘,临终之前,嘱咐我和姐姐一定要找机会报答”。
九幽侯看了看倒在旁边的死者,她们都很年轻。
“你父亲是?”
“南怀恩”
“对不起”,九幽侯一脸歉意“可是我实在记不起这个人”。
“他知道你记不起。他说帝剑九幽侯未必记得这件小事。因为你只不过是在他穷愁潦倒时,请他吃了碗面而已”。
九幽侯道:“我记得,当时我也穷的很。我身上的钱,刚好只够买两碗拉面。我们连一碟咸菜都添不起”。
他叹息一声,“那时我们还只有十九岁”。
伤者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我们也已经在关外隐居多年,但这次碰巧知道‘必杀’组织想要杀你,就一路尾随而来”。
‘必杀’是关外的一个杀手组织。新近崛起江湖,据说他们的任务百不失一。
她又艰难的喘息一阵。
“现在,我们总算完了父亲的心愿。我们不再欠任何人了”。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
“至少,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枕在姐姐的尸体上静静的死去。
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很多,受人一点点恩德就念念不忘的,也很多。
她们亏欠别人的,不过是一碗拉面而已。
一碗拉面不过几钱银子。
她们还的,却是最宝贵的两条生命。
九幽侯心中忧伤沉重。
过了良久,他长叹一声:
“我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他眼睛看的,是那个神秘人。
神秘人终于动了。
虽然带着鬼脸,还是可以感到他的眼神变得像鹰隼一样犀利。
“你想不到什么”。
“我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
九幽侯眼神变得深邃,仿佛想起从前。
“你以前从来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
五司徒雪没有耐心。
二十年前,人人都知道:“魔刀”司徒雪没有耐心。
那时候的江湖和现在一样风波不息,一样多姿多彩。一样豪杰辈出。
在灿烂的星空里,“帝剑”九幽侯和“魔刀”司徒雪是其中尤为耀眼的双子星座。
他们同样快意恩仇,同样愤世嫉俗。声名也同样如日中天。
但他们的江湖生命也同样和流星一样短暂。
没人能解释为什么他们会突然之间无影无踪。
司徒雪淡淡的道:“人是会变的。”
二十年,一个婴儿已经成年。
二十年,柳絮也已经长成枝叶繁茂的大树。
同样生长的,还有仇恨。
司徒雪抽出拐杖里的刀。
刀身狭长,集中了刀和剑的长处,可劈可刺。堪称最完美的利器。
魔刀!
据说魔刀的每次磨砺,一定要用人的鲜血才行。
而“无色”发硎新试的时候,据说有来自地狱的大乐共鸣。
“魔刀”和“无色”,究竟哪一个能胜出?
凤娘很想知道答案。
她对“地藏”也更感兴趣。
他从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有过多少辉煌和落寞?
有过多少辛酸和不幸,多少痛苦和欢乐?
他这一生,有没有过红颜知己?
司徒雪在绕着“地藏”行走。
他的步法很美,和很怪异,就好远古下神的巫师,在取悦于天神。
他这样的走法,似乎应该很累。
但之所以他不累,只因为节奏。
这奇怪的步履之中,似乎有扰人心神的节奏。
节奏。
万事万物都有节奏。
你听到不同的声音,不论是乐音,噪音,还是潮汐和风声,都因为他们不同的节奏。
你看见各种不同的,美丽的,甚至奇幻的颜色,只因为他们的频率不同。
也可以说,是他们跳跃的节奏不同。
舞蹈更是韵律和节奏。
司徒雪的节奏,已经让凤娘感到不安,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随着他的韵律翩翩起舞。
如果你被敌人的节奏打乱。
会是多么危险的事。
但“地藏”自始至终,都似毫未收到他的影响。
司徒雪怪叫一声,魔刀划出绮丽的色彩,和无色相击,发出怪异的铮鸣。
六在凤娘看来,“地藏”和司徒雪的拼杀一点也不如刚才的激烈。有时候,甚至刀剑尚未相交就各自变招。
这只因为她剑术的修为还浅的可怜。
但他们显然全力以赴,司徒雪的头发已经有白雾蒸发。
“无色”已经压住了“魔刀”。
司徒雪叹息“一别二十年,我以为我已经可以杀了你。可惜你还是技高一筹”。
九幽侯慢慢收回“无色”
他轻轻叹息“二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他意兴萧索:“可惜我们的死仇,已经无法化解”
他收回“无色”,慢慢道“你不妨现在就杀了我。若真有地狱,我或得解脱。”
凤娘突然觉得,只有这一刻,“地藏”才需要宗教,愿意相信轮回。
因为他希望救赎。
人们一生之中,总难免会做错事。
有的可以补救,有的却无法挽回。
所以人们还是会需要宗教。
因为他们需要救赎,需要解脱。
司徒雪认真的看了“地藏”很久。
他突然冷笑,笑声中满是讽刺和幸灾乐祸。
“我为什么要杀了你?你身中剧毒,只能像死人一样躺在棺材里,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
他转头看了看凤娘。
“你身边纵有美女,也无福消受。甚至连豪饮大醉一次也不能得。”
一个人活着,未必比死了好。
他收刀转身:“既然你生不如死,我何必杀你?”
转瞬之间,声音已经在远处回荡。
地藏默然无语。
一个人为什么要活下去?
是不是仅仅因为已经成了习惯?还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有事情需要完成?
如果不能精彩的活着,为什么不选择死亡?
是不是疾病和痛苦已经把地藏折磨得太久,已经消磨了他的勇气?
是不是仅仅因为,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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