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间的四月,和风舒畅,太阳就像一个多情的少女,温柔而妩媚。
能死在这样的天气,死的如同夏花般绚烂,又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首先看到的,是唐傲。
这个人仿佛身上有种魔力,不论在任何场合,总能成为人人瞩目的人物。总是人群的焦点。
唐傲长身玉立,风骨若神。
但他却不是此处的中心。至少今天不是。
那个长挑身材,一双凤眼的三姑奶奶风姿绰约的站在他旁边。
唐玉的床前,一个短小精悍的老者,咳嗽一声。
“我已经换了十八种解毒方剂,其中还包括两支天山雪莲。但病人还是没有起色。”
他垂手而立,目光很低。
他在和人说话,却竟然不敢正视对方。
除了唐傲以外,每个人都屏息低头,似乎带着所不出的尊敬和畏惧。这敬畏指向的,是一个装束怪异的老人。
一个头缠白布,手拿一根特别的汉白玉烟袋的老人,坐在唐玉的床前,一只手搭在唐玉的手腕,正在抬头凝思。
唐玉还没有醒来。
无忌总算松了口气。
那个凝思的老人,当然就是唐二先生。
江湖上每个人都知道,唐二先生的烟袋比别人的大了一倍,烟杆也长了五寸。
唐二先生问:“你们最近一次用的,是什么药物?”
“三少爷脉象弦弱,足厥阴肝经虚旺,是阴虚而阳亢。所以我用的是理气疏肝的药,补其肝阴。
肝经属木,木赖水生,又乙癸同源,而三少爷的肾脏似也损伤,所以我又分君臣佐使,加了补益少阴肾经的方剂。”
唐二先生道:“不然。是不明阴阳之情,五行之理。阴阳者天地之道,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阴静阳躁,阳杀阴藏,阳化气而阴成形。数之可千,推之可万。然阴阳亦主于一。
光明黑暗,又岂是两种光?
阴者阳之所凝,阳者阴之所发。非阴无以显阳,非阳无以成阴。阴者阳之质,阳者阴之力。阴以成质,阳以散力。
阴阳本为一体。
然一不能神,故分而为二。即体即用。譬如张弓,左支而右拒,其用则一。阴阳相反相成,相杀相用。一虚而俱虚,一荣而俱荣。
病人肝阳虚旺,是纯阳病而用事,故应顺其意而补其阳。此时若补其肝阴,则事倍而功少。
又土者五行最尊,木赖水生,非土不荣;关浮而弦,肝经虚旺而伤土。阳明胃经与太阴脾经受制。”
他顿了顿,又道:“《金匮要略》有言:上工治未病,知肝传脾,法当实脾。毒素侵肝已深,七传而将至脾。又脉分损至,损其肝者,当缓其中。
故理肝之外,尚应温补其脾胃。”
精悍老者垂手道:“是,学生马上就去配药。”
唐二先生摆手。回头对一个女童道:“你过来,搭搭他的脉。”
女童唇红齿白,眼睛清澈。
她虽然很小,但一举一动却好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她的两只手分别搭在唐玉的两只手腕上。
唐二先生道:“关前为寸,关后为尺。左主心肝肾,右主肺脾名门。
脉有浮沉迟数,虚实滑涩计二十四种。脉经歌诀可都背熟了?”
女童道:“已经背熟了。”
唐二先生道:“胸中了了,指下难明。须得多经历练才好。你切切他的尺部。”
女童答:“是。”
唐二先生问:“是什么样的脉象?”
女童道:“双尺有表无里,涣漫不收。”
唐二先生问:“那算是什么脉象?”
女童沉吟片刻,吟诵道:‘散似杨花散漫飞,去来无定至难齐,产为生兆胎为堕,久病逢之不必医。’”
跟着又道:“散居两关魂应断”,先生,三少爷已经没救了。”
唐二先生摇头道:“妄断生死,乃是巫咸小道;医之为医,正在有为。”
女童道:“是,弟子记下了。”
三姑奶奶笑道:“你哪里找的这样可爱的小女孩?”
唐二先生道:“她是我新收的弟子,已改姓唐,小字良工。日后承我家业,传我衣钵。”
唐二先生吩咐:“解开唐玉的衣服。”
有人过来,把唐玉的上衣脱下。
无忌看到唐玉的上身全是斑疹。
唐二先生道:“病已入太阴肺经。且已及络。病人的斑疹,乃是在表解毒素。病当从其症而治。”
他吩咐良工:“取九针来。”
唐二先生取针在手,一边施针,一边讲解给女童听:“顺其经脉为补,逆其经脉为泄。手三阴从胸走手,我先补其手太阴,取其原穴太渊,络穴合谷。”
说着把二根银针刺入唐玉的穴位。
他又取针在手,“手太阴与手阳明互为表里,所以我再斜刺阳明大肠之荥穴‘二间’”
他问良工:“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取‘二间’而非其他?”
良工摇头。
唐二先生道:“不究阴阳五行,不能通中华之学;不精阴阳五行,不能为良医。此是子午流注之法:阳进阴退,气纳三焦而血归包络。按时开穴。
今日戊戌,时当戊午,则手阳明腧穴开在二间。”
良工点首道:“弟子愚笨,忘记了。”
唐二先生接着道:“用针虽分补泄,但其实针无补法,因人之原气本为常数。调于此则虚于彼。故用针不宜多。”
良工道:“是,我记下了。”
施针已毕,唐玉已经开始咳出浓痰,全身的斑疹也开始流出黑血。
无忌的手已经潮湿。幸好唐玉仍然未醒。
唐二先生打开脚底的一只鹿皮皮箱。
里面是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药瓶。
他选出一只三角形和一只方瓶。
用指甲挑出一点药粉放在一只琥珀杯里。他的声音衰弱而威严。
“喂他服下去”。
那个短小精悍的老者脸色大变。
“这---,这是本门两大毒药,牵机散和断肠---”
每个人都变了脸色。但没有人敢表示反对。
因为他是唐二先生。
在唐家,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毒药。
药已经服下。
唐二先生问那老者:“什么药才能解的了散花天女的剧毒?”
他当然不知道。
唐二先生道:“只有毒药,才能制的了毒药。”
他解释“病人中毒已深,寻常解毒药物已经无效。所以只能用以毒攻毒的方法。”
无忌的神经已经绷紧。
但长期的磨练,已经使得他完全能隐藏任何心理变化。
他已经计算好每一个可能。
以及每一个可能发生后,他最好的策略。
但在这之前,他只有忍耐。只有赌下去。
如果他现在爆发,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都只有九死一生。
但如果唐玉并没有醒来,他的轻举妄动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枉做牺牲。
唐玉的毒已经很深,即使有唐二先生,他也未必能够恢复。
他只有这样子想。
一个人如果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最好乐观的往好处想。
唐玉睁开了眼睛!
有人在看唐玉,而有人却在看无忌。
二无忌没有动。
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的危险和挫折,让无忌没有动。
也不知道是直觉还是怎样的理智和毅力,让无忌没有动。
他应该知道,唐玉醒来,他就再没有生存的可能。
唐玉有多狠毒,多毒辣,他也早已知道。
但他没有动。
他是个天生的赌徒。概率越小的事,越能让他激动,让他倾注心力。
唐玉睁开眼睛,看着无忌。
无忌身上的血液似乎都已经到了头顶。
他有生以来,都没有这样紧张过。
但唐玉把目光移开了。
他茫然的看看这,看看那。
他仿佛谁也不认识,什么事也不记得。
毒药已经损坏了他的神经,破坏了他的大脑。
唐傲问:“还有没有得救?”不管他多讨厌他,唐玉毕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唐二先生下了结论:“他中毒太深。也许很快就会恢复心智。也许一辈子都不能。”
“很快是什么意思?”
“随时,可能马上,可能几个时辰,可能几天。”
无忌的内衣都已湿透。
幸好,又躲过了一劫。他现在觉得,自己在薄薄的冰上,随时都会掉下去。可是他没有选择。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叫他。
“你跟我来”。
是唐傲。
唐傲叫他有什么事?
唐缺不自然的笑着。就像妻子被更有钱有势的男人夺走的丈夫。
不仅爱情充满嫉妒,就算是一份最看重的友情,也会让人嫉妒。
但唐傲理都没理他。
无忌不能置之不理。
置之不理不是一个好方法。
于是他只有跟着唐傲走。
他听到后面唐二先生在叮嘱下人:“六味之中,只宜甘淡。唐玉饮食之中,可加些益智之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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