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有空吗”
杨度说:“我本来没有空,但你若有什么事,我会抽空帮你办。”
“不要你帮我办什么事,我想请你玩一天。”蔡锷将烟灰轻轻地弹进精致的鱼形玻璃烟缸。“明天是小凤仙的生日,我们今天为她暖暖寿。你如果愿意的话,马上派一辆马车去云吉班,把小凤仙和富金一起接出来如何”
杨度有三天没有去八大胡同了,正想着富金哩,何况他还从来没有跟小凤仙一起玩乐过,蔡锷有这等美意,就是再忙也得奉陪呀
他笑着说:“我今天算是来得巧极了,赶上了凤姑娘的暖寿日。这样吧,不要叫她们过来了,我们过去”
“这样更好”蔡锷说完便招呼车夫套马。
云吉班的看门人早就熟悉了蔡锷的马车,车子刚到陕西巷口便高喊起来:“蔡将军来了”马车走近门口,见蔡锷后面还有杨度,又高喊:“杨老爷也来了”
院子里的小凤仙和富金两人都听见了喊声,忙对着镜子拢了两下头发,便快步走出门来。翠班主也笑容满面地迎上去。
皮肤略显得黝黑的小凤仙虽说不上很漂亮,却自有她的动人处。她挽着蔡锷的手,对杨度说:“杨老爷,你好几天没来了,富金都望穿秋水了”
富金挥打着手帕,嗔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蔡将军一天不来你就吃不下饭”
蔡锷笑着说:“你们都是情种,怪不得皙子和我都被你们迷住了。我们一起先到小凤仙的房子里坐坐吧”
于是四人都到了小风仙的房间。房子不大,收拾得很整洁,窗台上两盆茉莉花开得正旺,满屋里飘浮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除妆台衣柜外,这间房子里有一件别的姑娘家绝没有的东西:正面墙壁上斜挂着一把宝剑,长长的红丝绦从剑柄一直垂到木地板上,给这间红粉闺房增添了一股英武之气。
杨度指着剑赞道:“早就听说凤姑娘有侠女之称,果然不错。”
小风仙舒心地笑了,漾起两只小小的酒窝。她走到宝剑边,轻柔地托起红丝绦,充满着爱意地说:“这是蔡将军送的,我最喜欢它”
蔡锷说:“凤仙说她最景仰梁红玉,我就送她这把剑。”
富金拍着手掌笑道:“风仙是梁红玉,蔡将军就是韩世忠了”
蔡锷说:“富姑娘说得好,皙子即将成为卫国公,那你就是红拂女了。”
富金说:“我没有凤仙的福气。”
杨度走到富金的身边说:“你怎么没有这福气我看你的福气好得很,过些日子我就把你从云吉班里赎出来。”
“那太好了”富金就盼着这一天,转念又说,“翠妈妈会要很多钱的。”
“不要一紧,随便她要多少钱都给她”杨度英雄气十足地说。
小凤仙也想赎身,但蔡锷目前怎么能赎她。他怕小凤仙也就势提出此事,忙转过话题问小凤仙:“你知道皙子今天到你这儿来是为了什么”
小风仙望着富金说:“杨老爷哪里是到我这儿来的,他是来看我们富姑娘的呀”
杨度说:“别这样说,我今天来云吉班,主要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你。”
小凤仙笑道:“哟,杨老爷居然给我这大面子”
蔡锷说:“风仙,明天是你十九岁生日,皙子和我特地来为你祝寿的。”
富金对小凤仙说:“正是的,还是你的面子大,皙子还没有替我做过寿,倒先替你做起寿来了。”
杨度说:“明年六月,我和松坡,还有凤仙,一起来为你做寿。”转脸对小凤仙说:“寿星婆婆,你说这个寿如何做法”
小凤仙托着腮帮子想起来。
蔡锷说:“我提议,先到牛街清真馆去吃烤全羊,再去听戏。广和楼现正唱的汾河湾,谭鑫培的薛仁贵,王瑶卿的柳迎春,当今中国的第一对好搭档。”
小凤仙说:“全羊太腻了,不如到虎丘阁去吃苏菜,清爽些。”
富金说:“汾河湾没看头,到三庆班去看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吧”
蔡锷说:“好好,都依你们的,先吃苏菜,再看贵妃醉酒。”
杨度说:“吃饭听戏都是好主意,但我还得给寿星婆送件礼物才行。”
小风仙眼睛一亮:“杨老爷,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杨度说:“上个月我就许了一件貂皮大衣给富金,今天我们一起先到大栅栏去,买两件貂皮大衣,一件送寿星婆,一件送富金。”
小凤仙、富金一齐起身说:“最好最好,我们赶快去吧”
四个人分坐两驾马车,一路叮叮当当地来到前门外大街,路过瑞蚨祥绸缎铺门前,杨度猛然想起一件事,忙吩咐停车。
富金说:“这是瑞蚨祥,不卖皮衣。”
杨度说:“下车吧,我带你们去看一样东西。”
蔡锷带着小风仙也下了车。
四个人一起走进瑞蚨祥。店伙计见来的两个男人气宇轩昂,两个女人珠光宝气,知不是一般人,忙殷勤招呼。
杨度问:“你们老板呢嗯”
店伙计连连打躬,说:“老板在楼上,我这就去叫。”
一会儿,一个五十多岁肥头大耳衣着考究的人从楼上慢慢走下,那伙计跟在后面。
这人走到杨度面前说:“鄙人姓孟,是这里的老板。先生有什么事”
杨度说:“大总统的袍服在哪里缝制,你领我去看看”
孟老板一听这话,两只小眼睛睁大起来,停了一会说:“对不起,先生,朱总长有命令,大总统的袍服不能让外人看。”
杨度说:“外人不能看是对的,我不是外人。”
说着掏出一个大红小折子出来,递给孟老板。孟老板接过,打开一看,上面有一行烫金字:中华民国参政院参政杨度。
啊此人就是筹安会理事长杨度孟老板大吃一惊。他是个与高层人士广有联系的商人,知道眼下的筹安会是个炙手可热的机构,它的理事长杨度是个通天大人物。孟老板不敢怠慢,双手递回大红折子,连连说:“杨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多得罪,请进客厅喝茶。”
杨度指着蔡锷介绍:“这位是蔡将军。”
蔡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孟老板并不知道蔡将军是个什么人物,但既然是与杨大人一起来的将军,也绝非等闲。他对着蔡锷鞠了一躬,说:“请蔡将军赏脸,一道进客厅喝茶。”
大家都进了客厅。孟老板亲自给四人沏了茶,十分热情,又连连赔不是。
闲聊了几句,杨度说:“领我们去看袍服吧”
孟老板将大家带进一间绣房里。绣房中间是一张大绣床,绣床上四五个清秀的年轻女郎围坐在一件硕大的袍服边。孟老板叫女郎们暂时出去一下,对杨度等说:“这就是大总统的袍服。”
大家注目细看。这件明黄色缎面料袍子上已用五彩丝线绣满了红日、海水波浪,正中一条金黄色飞龙昂首翘尾,五爪张狂,双目奕奕,鳞甲辉煌。
富金失声轻叫道:“呀,这不是龙袍吗都快完工了。”
孟老板说:“前身基本绣好了,正在赶绣后身。杨大人放心,不会误期的。”
蔡锷一直盯着,没有做声,心里想:龙袍都偷偷地在做了,袁大头是看准皇帝一定做得成了。
小凤仙说:“皇帝不是早就推翻了吗,还做什么龙袍”
孟老板没有理会小凤仙的话,指着龙袍说:“无论面料里料,还是各色丝线,都是选的全国最好的材料,连刚才那几个绣女,都是专门用高价从苏州聘来的。龙袍上的一千零八十颗珍珠全是从暹罗进口的。”
又特意指着绣龙的两只大眼珠说:“逞罗还没有这样大的珍珠,这两颗是从波斯进口的。”
大家顺着孟老板的手指看龙的眼睛。两颗珍珠,大如鹅卵,的确非凡品。蔡锷出身农家,一向节俭,看在眼里,骂在心里:这两颗珠子不知要花多少钱,就凭这点也不能让他做成皇帝
杨度问蔡锷:“龙袍绣得如何”
蔡锷点头说:“绣得好,比前清皇帝穿的还要阔气。”
孟老板得意地说:“蔡将军好眼力瑞蚨祥为清廷做了几十年的龙袍,没有一件比得上这件的。”
这件龙袍是袁克定叫内务总长朱启钤负责监制。杨度听说内务部和瑞蚨祥的老板合伙做假,龙袍上的珍珠多是鹰品,那两只眼睛是从日本买的假珠子。
杨度死死地盯着龙眼睛,但他看不出假在哪里。孟老板看着杨度的神态,心里发虚,背上渗汗。
“孟老板,这龙眼睛大概有问题吧”杨度盯了半晌,板起面孔冒出一句话来。
孟老板一惊,很快又安定下来,满脸堆笑:“杨大人,您说这珠子的问题在哪里,是小了,还是颜色不对,您指出来,我去换”
杨度一听这话,心里已明白八成,冷笑道:“问题在哪里,你们自己清楚,要是聪明的话,早早换掉,下个月我再来看。”
边说边出了绣房。孟老板弯着腰跟在后面,一个劲地说:“杨大人不满意,我一定换,直到换到您满意为止。”
“好吧,我们走了,你们好生绣吧”
“请杨大人和蔡将军稍稍留步。”
孟老板说着,走进一扇小门里。一会儿出来了,手里捧着两个小小的圆形金丝绒盒子,笑着说:“两位夫人亲来敝店视察,敝店不胜荣光,这点小礼物请两位夫人赏脸笑纳。”
说着将盒子打开,每个盒子里放着一对金戒指一对金耳环。小凤仙和富金都不敢接。孟老板再三请她们收下。
杨度说:“既是孟老板的好意奋你们就收下吧”
小凤仙、富金这才收下。孟老板一直把他们送出大门口。
杨度说:“对面是全聚德烤鸭店,我们先去吃烤鸭吧,吃了烤鸭再去买衣服。”
大家都同意。走进全聚德,店小二把他们带进一个整洁的单间雅座,很快便将酒菜端了上来。
蔡锷笑着对杨度说:“这个孟老板是初次见面,他为何送这么重的礼物”
小凤仙也说:“我们今天沾了杨老爷的大光了。”
杨度边喝酒边说:“你们知道,做这件龙袍的预算是多少钱吗”
两个妓女都摇头。
“八十万。”
包括蔡锷在内,三个人的六只眼睛都瞪得跟刚才的龙眼珠一样大。
“光那对龙眼睛就是三十万。”
杨度轻轻的一句话,再次将众人镇服。
“有人告发,说这两颗珠子是假的,只用了三万元,内务部庶务司的人和瑞蚨祥的老板把余下的二十七万贪污瓜分了。”
“啊,有这等事”大家不约而同地叫起来。
“我今天就是去看看这假珠子的,但我看不出,只敲了一下,老板的神色不对,肯定是假的。这两个小盒子就是敲了一下的结果。”
杨度夹起一片焦黄嫩肥的烤鸭塞进嘴里。
小凤仙问:“他们还会换真的吗”
杨度冷笑道:“钱都让他们私分了,哪里还能换真的过会儿孟老板就会跟内务部的人商量对策,待到我下次再来时,老板多半会对我说,龙袍已经内务部验收珍藏起来,不在瑞蚨祥了。”
富金问:“那你还会去查看吗”
杨度放下筷子,说:“我哪里还会去查看何况我又不是内务总长,这事不归我管。”
小凤仙问:“杨老爷,你会向总统告发吗”
杨度哈哈笑道:“凤姑娘,你真天真,我又没有真凭实据,告发什么呀告发不成功,反将朱启钤和内务部的人都给得罪了。再说又岂止一个内务部,哪个部哪个衙门不贪污中饱财政部向外国银行借款,洋人给他们塞红包,一塞就是一百万二百万的,利息便从三分变成四分,九五交款就变成九○交款,比贪污两颗珠子的钱多得多哩况且总统制龙袍的八十万又是哪个的钱还不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八十万全部用在他一人身上,和他用一半别人贪污一半有什么区别”
蔡锷边听边点头,心里想:就这几句话说得中听。看来皙子还没有糊涂到顶,今后还有救。便说:“皙子说得对,何必多管闲事。”
“是呀,我正事还办不完,哪有闲心管他们。”说着,略带醉意地望着富金说,“真有空,我还不如陪着富姑娘打牌听曲子哩”
小凤仙和富金都笑了起来。
蔡锷说:“我倒想起有几件正事,皙子你要认真考虑下,以备总统的垂询。”
“什么事”杨度又端起了酒杯。
蔡锷用小银勺慢慢搅动桌上的鸭骨汤,说:“比如哪天总统问起你来,皙子呀,咱们这个朝代的年号叫什么呀咱们登基的金鉴殿叫什么呀还叫太和殿吗你这个宰相怎么回答”
蔡锷学着袁世凯的口吻问着,小凤仙一旁抿着嘴笑。
杨度说:“松坡,你想得还挺周到的嘛年号叫什么,这是件大事,至于太和殿要不要改名我倒还没想过,看来你是宰相的好料子。”
说着大笑起来。
蔡锷说:“宰相都是文人做,没有武人做宰相的。”
富金说:“你们俩一文一武,正好辅佐袁大总统登基做皇帝。”
杨度忙举杯说:“富姑娘这话说得好。松坡,我们俩干了这一杯,今后一文一武精诚团结,做袁大总统的左右手,做中华帝国的两根顶天柱。”
蔡锷心里冷笑,嘴上说:“将相和,国家兴。干杯”
一杯酒喝完后,都放下杯子,富金给他们斟满。
“年号叫什么呀,你心里有数吗”蔡锷又挺关心地提出了这个大问题。
杨度说:“我还真的没想好哩。”
富金说:“现在街头巷尾的小孩子们唱儿歌,说什么家家门口挂红线,我看不如就叫红线最好,听起来顺耳,而且也让孩子们给叫熟了。”
杨度笑道:“真是女儿家说的话,哪有朝代用红线二字做年号的,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富金不服气地说:“红线怎么啦,难道红线就只有女儿家喜欢,男人不喜欢袁大总统龙袍上的太阳还不都是用红线一根根绣出来的倘若他真的能像我们女儿家一样,用红线给国家绣出一派明媚阳光来,才是好皇帝哩”
蔡锷说:“不要小看了富姑娘,她这话说得很在理。红线这个字是好。不过皙子说的也有道理,年号用这两个字的确不大方。我有个主意,用这两个字的音,换两个别的有派头的字。”
富金很高兴:“蔡将军,你说该用哪两个字代替”
蔡锷想了一下说:“这样吧,红字用副总统黎元洪的洪字。线字最好替代了,我们拥立皇帝的目的是为了君宪,干脆用君宪的宪字。”
“洪宪。”杨度念了一遍。蓦地,脸上放出光彩来,欣喜地说,“松坡,你这两个字换得最好了。宪字绝妙不要说了,这洪的意义也好极了。”
蔡锷说:“我只是随便说说,不及细想,皙子是学问家,你把洪字朝深里给我们讲一讲。”
杨度正正经经地说:“洪范五行之义,为帝王建号之基。天数五,地数五,五百年后必有王者兴。大明洪武开国以来至于今日,恰好合五百年之数。此五百年中,为外族与汉族消长之运。前有洪武驱胡元,后有洪秀全抗满清,辛亥年武昌起事,由黎元洪副总统领率,而清人禅位,汉人江山光复,此大功实由袁大总统合成。今大总统改国体建年号,洪字乃最吉祥之义,故洪宪二字最好,我明天就将此二字呈献给大总统。”
富金快乐极了,大声说:“若是总统采纳了,皙子,你一定叫国史馆的人记上一笔,就说这个年号是我和蔡将军两人共同取的。”
蔡锷赶忙说:“不要写上我的名字,这是富姑娘一人的创造。”
小凤仙一直没开口,见三人都笑得很开心,她冷冷地抛出了一番话:“你们为何这样热心再捧出一个皇帝出来皇帝是开金口落圣旨的,说的话再也不能改变。倘若你们今后哪天遇上他生气了,说声砍你们的头,那时我看你们如何对待。是让他砍了算了,还是叫他收回成命若是你们甘心做奴才,让他砍了也算了;若想平平安安过日子的话,我劝你们最好不要捧他出来做皇帝。”
如同一杯滚水里掉进一块冰,众人的情绪骤然冷了下来。蔡锷白了一眼小凤仙,小凤仙扭过脸去不睬他。杨度起身说:“好了,烤鸭也吃了,闲话也说了,我们给寿星婆买衣服去吧”
大家走出全聚德,进了一家俄国人开的皮衣店。小风仙的情绪立即高涨起来,她和富金兴致勃勃地挑了半天,最后杨度付出一张三千银元的支票,为小凤仙买了一件黑褐色貂皮长衣,为富金买了一件银灰色狐皮短衣。下午在虎丘阁吃了苏菜,夜里在三庆班听了梅兰芳的贵妃醉酒。
夜深分手时,蔡锷握着杨度的手说:“皙子,谢谢你今天给小凤仙的生日带来快乐。请转告大总统,不管东南西北哪个地方有反对帝制者敢于闹事,蔡锷将带兵前去征讨。”
杨度从蔡锷硬挺的手中感受到一种真正的力量:军人的力量。
十二袁克定破釜沉舟,要把帝制推行到底
第二天日上三竿,杨度才醒过来,吃完早饭后,他郑重拿起笔来给袁世凯写了一封信。一则建议年号定为洪宪,二则建议将前清的三大殿太和、保和、中和改为体元、承运、建极。三则建议总统府改名新华宫,中华门相应改为新华门。
正写着,一男一女匆匆走了进来,杨度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夏寿田和杨庄。他心里暗自奇怪:叔姬不和代懿一起,怎么倒和午贻一起到我这儿来了猛然间想起当年叔姬为午贻所赠宫花而病了半个月的事,难道他们之间旧情未断
没等杨度开口询问,夏寿田神色慌急地说:“皙子,大事不好,总统改变主意了。”
“什么总统改变什么主意”杨度已意识到是帝制事,但嘴上却不自觉地发出疑问。
“哥,夏公子说总统要取消帝制的打算了。”叔姬对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