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好黑。
除了自己,除了黑暗,除了水流,什么也看不到。
好黑,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不要。
一束光的轨迹,如萤火般划过,跃动,轻灵。
她想要伸出手去,捕捉那流萤,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
动不了,一点都动不了。
眼见那光就要飞走了。
不,不要留下我,请带我一起走。
带我一起走。
轰——!忽然间一声巨响,整个空间似已崩塌,夕颜在惊恐万分中醒过来,琥珀色的瞳仁倏尔放大,冷汗浸透了衣衫。
她撑着床榻吃力地起身,伸手拿过床头的一方丝帕,缓缓拭去额头的涔涔细汗。
又是噩梦,十八年来反反复复做着那几个噩梦,耗心伤神,醒后总是近乎虚脱,真是宁可不睡。
夕颜垂着眼睫郁郁寡欢,抬手无力地撩开凌乱的发,一点一点回过神来。片刻后,她看着手中的丝帕,微微一怔,神色突然愈渐冷峻。
这丝帕哪来的…仔细想想,她跟本没有放过丝帕在床头,侍女就更不会了,那丫头心粗如毛竹,不丢三落四就谢天谢地了,怎么可能会记着这个。
质地异常柔软舒适,轻薄如云,光滑如丝,在花荧,就该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这材质上乐府并没有收纳,更何况,其上还逸散着一种淡淡的冷香……
夕颜的脸色徐徐黑了起来,黑得不急不躁,黑得优雅端庄。
三秒钟之后,她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丝帕的一角,然后轻轻地放回床头。做完了这个动作,她缓缓起身,赤着脚下了榻。
木板的凉气沁入脚心,寒气由下而上,弥散至骨髓。
她连外衣也不披一件,径直站在了昏暗的窗前。
是的,从屋内到屋外,阴沉沉的昏暗。其时正是清晨,她钟爱的夏迎来了缠缠绵绵的第一场雨,有点像春的惋别。
那轰然把她从梦中惊醒的,是一个惊天雷。
夕颜披着长发,有些惘然的看着窗外。雨幕似针脚般密密地落着,雾气升腾,天边隐隐泛白。
她放弃拉窗帘放弃张望那棵树,有些颓然的往梳妆台前一坐。
并不是不喜欢阴雨天,只是心里难过,没有缘由。
那今天就这样呆着好了。
于是便懒懒地举起梨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发滑过。镜中人的脸色惨白如纸,若不是自小习武,她还真有种错觉,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这张脸,眉眼婉约,眼神萧寒,有点陌生。
她原来是这个样子吗,怪不得总是形单影只,乍一看还真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原来小姐早就醒了,赶紧把药喝了吧。”侍女人还未近身前,已有一股浓浓的药香袭来,夕颜故作惆怅地叹一口气,捏着勺子把个药碗弄得叮当作响。
“流苏啊,昨夜我睡熟以后,可有什么人来过吗。”
“没有啊。”流苏答得干脆响亮,毫不迟疑。
只怕就算是有你也不会察觉。夕颜暗自叹道。“那…你可觉得有什么异样吗。”
“嗯……好像并没有。”流苏咬着唇沉思片刻,“哦对了,月桥大人差人送了别的香料来,说给小姐换了,哎呀,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
香料?信手拿过那些香丸,凝目细细打量了一番,又反复嗅了嗅。不是沉水香,也不是那冷香,这是什么香,闻着似乎比那冷香还要宁心静气。
“他可说别的了。”
“没,只说小姐用着对安神极好,还说以后即使不需熏香,也希望小姐不要停了焚这香料。”
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居然还会调香……
“嗯,你把这焚上吧。然后去忙你的好了。”
她干脆散开头发,随意洗漱了一下,就要坐回桌前啃那些厚厚的史卷。经过屏风的时候,忽觉帷帘拂动,一阵带着湿气的清风自肩膀掠入堂中。
夕颜停了脚步,神色复杂地望着屏后那一线侧影。
“怎么不怕我在香中下毒,加害于你。”
月桥的声音如清涧般幽幽而出,银发绕过屏角微微逸散。
“你没那么无聊,我也一样。”夕颜悠悠地转到桌前,摇着头端起药碗,已经凉了,和木板一样凉,凉得令人恐惧,令人厌弃。
“如此,那不妨再听我一言。”
“洗耳恭听。”
“焚着那香,便无需再喝那药了。”
“…哦。”夕颜听话地放下碗,转头看了看,瞄准一盆花,随手尽数浇了下去,好在那花看上去并无大碍,免得有毒,再毁了一盆花草。
其时熏炉中正哔啵作响,幽香袅袅萦绕,不一会便流遍屋中每一个角落。四周悄寂无声,只觉神气渐清,心口暖意融融,梦魇早已褪去。
夕颜安然之际,莫名觉得十分感激,她清清嗓子,赶紧把这个想法灭在了脑子里。
“这是什么香。”
“依兰。”
夕颜手一抖,碗险些摔到地上,她瞟了那人暧昧的表情一眼,转过身去。
“先前说你没那么无聊,我收回那句话。”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气氛又很好,不是吗。”
听着那脚步声不急不躁地靠近,她不动声色地垂下头,心中默念:好个鬼啊,赶紧走吧,回屋吃你早饭去……
“不说算了,反正香的名字多半是你取的。”
“……我还没有想过名字。”月桥顿了顿,站在她身后温柔道,“不过和我这香却是一对。”
夕颜抬脚便要走。
他的手轻轻搁在她肩头,叹息中满含怜惜。
“体寒心力弱,赤脚容易受寒气侵扰。”
夕颜见他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脚上,登时想挖个洞钻进去。
“大人,您快回屋歇着吧,我好得很呢。”
“我说真的。”
夕颜瞅着这人俯下身去就要有所行动,赶紧仓皇逃到榻上穿上了袜子。
月桥淡淡笑着,怡然自若地就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好好收拾收拾,一会儿随我出去,我就在这等你。”
“我早饭还没吃呢。”夕颜立即答道。
“出去吃。”
瞬间感觉心脏中了一箭。她阴森森地盯着他,面目狰狞,可惜对面那人依旧莞尔微笑,神色自若。
“…咿。外面下着雨呢,我体寒心力弱……”她换做小鸟依人的模样,故作娇态地眨眨眼。
“我在。”
“……你出去赏雨为什么非要带上我。”
“因为你明明想去。”
嗯,想必他就是我命中的生死劫了……
一把将月桥推出去,夕颜磨磨蹭蹭地换了件月白色的和衣,然后盯着镜子中那张写着“春心荡漾”四字的脸看了半晌,无比失望地出了门。
走了不到三步,折回身取来一把青伞。
别的不消说,离这人远一些安心听雨最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