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乐的第二天,一切渐渐归于平静。是日天气晴朗,夕颜浏览完《彼岸周刊》的新闻报道,趿拉着凉屐在屋子里懒散地走来走去,嘴里哼着清妙的小调。
“依旧是偏爱枕惊鸿二字入梦的时节……”
“烛火惺忪却可与她漫聊彻夜……”
“夕颜小姐。”
被突兀地打断,她有些诧异地循声望过去。细雨正沉着脸笔直地站在门外,她的表情很怪异,有点像上了岁数的山羊,令人忍不住发笑。
夕颜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最近很爱发笑。细雨还年轻,并不至于让人联想到老山羊,她却这样无礼地窃笑起来了。
“什么事,细雨姐姐。”
细雨有些愕然地看着笑意吟吟的夕颜,“舞,舞子夫人请你去。”
“知道了,马上来。”她继续扬着嘴角送走了细雨,然后梳理了发,换了鞋子上楼。
心底却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很久之后夕颜仍能清晰地回想起这一天,明明晴朗的天,整个走廊却紧紧拉着窗帘,房间里传出舞子断断续续咳嗽的声音,然后。
然后她进了屋,女人拉开了帘子,刺眼的光侵占了整个房间,舞子惨白的脸立时暴露在阳光下,夕颜一瞬间以为她会灰飞烟灭。
女人罕见地裹着一件松石绿色的袍子,仔细看看其实她是很瘦削的,尤其是西莉亚过世后。她无甚表情地看着夕颜,整个人没有一丝人气。
“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吗。”
檐上有只鸟突兀地叫了一声,吵得人心里一惊。
“记得。”
“那时我看着你,知道你只是想要有一个家。”舞子脸上带着那种回忆旧时光的表情,“简单的要求,所以给你取名夕颜,希望你平凡而安稳,就像这无人注目的小花一样,虽然,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夕颜盯着舞子漆黑的瞳仁,心里仿佛有一棵树被连根拔起。
这是不可能的。
“陛下去世了……莉莉安公主,不能继承皇位。”女人陡然转了话题。
“为,为什么?”
舞子的眉间不可察觉地闪过一丝痛楚。
“她太柔弱了,她的身体远不及她的母亲,才不过十三岁,整整一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了。”
夕颜沉默着,心中有些惋惜。
“三天后会有一场大选,王朝将在民间挑选继承人。”
“民,民间?!”她惊诧地看着舞子,后者却自然而从容。
“这场大选打着寻找皇室遗孤的幌子,实际继承人早已经内部决定了。没有任何遗孤,爱坦王朝早就衰落,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内部决定……”
“那么多忠诚有才干的阁臣,我们彼岸国的女皇,除了代表国家形象,并不需要做什么。”
“我能力有限,若是掌握了情报局的一切,你找起石乐来也更方便些。”
“其他事我都打点好了,皇宫的人明天一早就来,登基大典在三日后。”
“……”夕颜睁着眼睛呆滞了片刻,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还没醒。
“皇宫里不拘礼节,上上下下也都会照应你,你不用太担心……”
“夫人!”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夕颜·爱坦了。”
鱼缸里的金鱼摇摇如火般燃烧的尾,“啵”地突出一个泡泡。帘外有莺啼鸟啭,风和日暄,夏天的早晨还是光芒万丈的。
可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舞子那一声罕见的凌厉语气堵截了她所有的话,视线有些模糊,头也有些晕,周遭褪了颜色,变成一片空白。
这怎么可能啊。
笑死人了,真是笑死人了。
感觉就像听了个笑话。
可她知道,面前这个叫舞子的女人,永远不会做的一件事,就是开玩笑。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舞子房间的,等渐渐恢复了知觉以后,人已经在上乐门前的那条柏油路上了,滚烫的、黑亮而笔直的路,和上乐府那块巨大的匾额格格不入,仿佛隔了好几个世纪。
在太阳底下走了不短的路,后背却尽是冷汗。
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
她不属于这里吗。
她还以为这里是她唯一的归宿。
就算要离开,也不应该是去做什么女皇。
如果换了旁人,在如临梦中之余应该会欣喜若狂吧,这真是一件很大的事啊,怎么会如此草率啊。
那跟她有关系吗,她不感兴趣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十年前,抑或更早。
怎么能仗着她受着这里的恩遇,就这样……
这样……
“只是个小小的舞姬。”夕颜靠着树干站在树荫里,失神喃喃自语。
是啊,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对起来了。十年前舞子对自己异于旁人的训导,完全是在训导一个继承人,还有她和月桥的谈话,他们两人各自对自己若有若无提到过的事,都不过是在为自己继位做准备。
她甚至都没有问,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我。
她不明白,却无法拒绝。
舞子的要求她从来都不会拒绝,她欠她十八年的恩遇,什么都不拒绝,这一次也一样。
可是,他呢。
她那么郑重而坚决地选择了相信。
——
“人若只是为自己而活就太自私了不是吗。”
操纵着全局的人操纵着线。
你的存在,从来都由不得你。
——
夕颜沿着游廊平和而从容地走着。
以后不会常来,她想再好好看一看这里。
上乐其实已经很老了,很多地方都好久没翻新了。多久呢?不知道,只是杂役们在窃窃私语。平日里根本看不出旧迹的装潢,一到雨天就原形毕露。地板吱吱作响,能用的灯盏屈指可数,墙上更是显出霉斑,如同一个贵妇人摘了自己的假面,人们才看到她那张皱纹遍布的脸。
说到底她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尚不用如此缅怀。
可这里毕竟是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是她的归宿。
那一晚她坐在舞子常坐的樱树下,树下的土壤迎来了十年来一滴崭新的眼泪。它的滋味似乎也与平时的不同,土壤想,从前它饮过的泪水是在思念往昔,而这一滴,是在怀念今时。
但那没什么关系,它知道,总有一天,今时终将成为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