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个家族。
不事管辖，不习武艺，不收侍从。
然而追随者不知凡几，奉这个统辖弹丸之地的男爵世家为精神主君。
亦有身负名衔的高贵骑士远道前来，对年轻的家主以朝圣般的至礼相待。
即使世上有所谓盛极必衰一说，这个家族也没落得过于迅速了。没过几年，它的名号便随风消逝。
向来轻描淡写的史书上，仅仅以“悬桥堡撤藩”五个字将其带过，不愿再多费笔墨。
但有一个名为沃耶夏的少年知道，那五个字是血与火熔铸的伤痕。那是格拉比帝国这个伟大的巨人身上，必须被纱布包藏的、极为羞耻的伤痕。
这不是战伤，是屠杀本国领民的耻辱痕迹。这痕迹多年以来不断地被人篡改、遮掩，终于只剩这抹不去的最后五个暗瘢，苟且躲藏在尘封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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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历第七碑，3312年夏。黯湖行省。
几辆破旧的马车从林间小路驶来。尽管车夫都面带疲色，他们还是决定给那几匹马投喂剩下不多的草料，以兼程赶路。
根据该镇镇长招魂先生绘制的地图，桥望镇应该就在前面不远处。那里有更便宜而新鲜的马草给他们补充。
催马赶上一个稍高的土坡，视野豁然开朗。车夫们仿佛将先前的疲惫一扫而光，愉快地唱起歌来。
有什么能比在漫长的旅途后，看到一个如此生机勃发的小镇更加欢快的事呢？
桥望镇沿着河向北铺开，房上的红瓦像龙鳞般层层叠叠地随之延伸。大路边能看到不止一家酒馆，一看那堆与屋檐齐平的酒桶就知道，又热又闷的夜晚少不了这等去处。
“哟，是领主雇的马车来了。”
看客们捋了捋袖子，自觉让到主道的两边。
“真是俺们老爷的家徽。保不齐是大城市的百货运到了。”
“到了到了，可算是到了。我这杆老烟枪都断炊三天了，再不吸上一口这命都要没啦！”
“可得了吧你，镇里诊所的药才是最要紧的，我昨晚亲眼看见老雅奥奇在里面哀嚎，再不接上用药也许真不行了……”
车夫们把车排成纵队，满意地享受镇民对他们的议论。顶着这杆s字曜日星徽旗，他们仿佛也是招摇过市的大老爷了。
镇上人猜的确实不错，行省首府的日用百货如期运抵这个常常被人忽视的小地方。现代工业产品在这种小镇十分走俏，被城市居民嫌弃的过时货到这也时髦极了。
镇民们看着车队往断崖方向走去，纷纷按捺下了心中的期待。说到底，雇佣车队的是他们的领主，在把货卸往城堡以前，就算再躁动也不会有人敢做出僭越之举。
要进入悬桥堡，听名字就知道要通过那座标志性的悬桥。往桥下看，空荡荡的峡谷仿佛要把人吞进去。所以保险起见，车队决定每次只过一辆车。
“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道门？”领头的车夫摸着脑袋回忆了一下。他有段时间没跑这条线了，但也不至于记错城堡的构造。说起来他还是这儿一个女仆长的远亲，比起其他车夫还更熟络些。
“别提了，老爷最近也不知道听了什么人的建议，三天两头加固城堡。”接应的士兵也不顾高筒帽的不便，抬头向领头的车夫抱怨起来。看来这个问题问到了他的心坎里，“咱悬桥堡周围又没有啥外敌，最近的诸侯也在百里开外。要我说，与其累倒在自家城堡，死在前线倒还光荣些。”
车夫笑了笑，不予置评。
他觉得，领主的灵魂并没有更高贵多少。他们加固城堡与农民修补羊圈的原因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罢了。
…………
城堡最高处的塔楼，一袭白袍的人正倚着露台睥睨脚下的众生，在红砖的映衬下殊为耀眼。
从马车上卸货的苦力们只是瞥见一眼，不由得纷纷收敛起惰性，加快脚下的步伐。
这倒是他们多心了，因为露台上现身的并非悬桥堡的领主，仅仅是一个似乎稚气未脱的孩子。她只束了一个最省事的马尾辫，身上搭着纯白无暇的罩袍。从这方面来说，她是整个男爵领里对梳妆打扮最为敷衍的女孩了，连河边干粗活的姑娘都知道给头发编几股花色。
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的魅力。如果能直视她的眼睛就会发现，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少女，而更像是将上古贤者的灵魂硬塞进一个未成熟身体内的产物。
褐色的眼眸中蕴藏着整个大海，汹涌的心绪、澎湃的思潮，一闪而旋即没入无限的沉静之中。
在这无人叨扰的塔楼里，她得以从络绎不绝的访客中脱身，享受在这悬桥堡中难得的宁静。
而她不成器的弟弟，卡帕诺斯家族名义上的继承人，仍然像个顽童一般混在商队里看热闹。
她丝毫不关注偷偷爬上马车的弟弟是怎样从颠簸的顶棚摔倒在地的。尽管在这个高度看来是如此显眼，她的目光尽数投向了东方的丛林。
澄澈的眼神中少见地泛起了疑惑的涟漪：是什么风让树林晃动得如此剧烈？又是什么响动惊得鸟兽四散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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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之风摧折了树林，战鼓鸣响驱开了鸟兽。
给良田锄草的农人抬起草帽。顶着烈阳他们看见，方才耘过的沃土，顷刻间惨遭军靴再次翻犁。
横队是火枪手们的战斗队形。三个营的火枪兵围绕一个梯形的短边展开，训练有素地踏步行进。
“快去报告镇长！”
“发生什么事？镇长大人不在官邸。”
“别问了，快去学校！他一定又在学校教书，快去请他来。”
无数扛着火枪的士兵从林子里现身，跟随乐队的节奏一步步逼近小镇。
为首骑马者，高擎“格拉比人之王”旗，带领众轻骑先一步到达了镇中心的广场上。不多时，一位几乎谢顶的男子佝偻着背，被十多个镇民簇拥着走出来。
“认得这杆旗吗？”掌旗官俯视着那个小老头，眼中尽是不屑。
“我怎么会不认得王旗，可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尊奉王旗的鲜血军团会兴师动众地跑来这里呀！我……我们也是格拉比帝国的臣民，犯不着对我们大……大大动干戈吧？”
招魂镇长方才还眉飞色舞地给孩子们讲课，怎知猝不及防地被拉到这位鲜血军团掌旗官面前。他急得几乎组织不出一些通顺的语言来应对，舌头都打起了结。
“叛徒，这个领地出了帝国的叛徒！”
“即使有罪犯跑到了我们这，也该由……该由行省总督向本地的领主知会一声。”在提到“本地领主”时，招魂条件反射地向悬桥堡方向拱了拱手，“就这样贸然闯入，恐怕是对格拉比千百年来的封地制度的莫大挑衅啊。”
“那如果我说。”掌旗官冷哼一声，“军团要抓的叛徒，正是领主本人呢？”
“你说什么？领主大人他……”招魂闻言，几欲站立不稳。但他很快镇静了下来，倒是身边的镇民个个面如土色。
“就算军团和本地领主间有何龃龉，也该通过陛下来调停。再不济也要有枢密院的书面命令。就这么引兵袭来，简直是对合法领地的悍然入侵！”
招魂讲到这里胆气壮了许多，他坚信自己作为镇长，凭借在格拉比行政框架中的地位，军人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退一步说，即使鲜血军团不顾他这个国家官员在此动手，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得任人宰割。就算此刻血溅当场，他也决心不后退一步。他可从没有教过镇上的孩子当一个奴颜婢膝的懦夫，他会证明自己会像他呐喊的那样成为保卫家园的勇者。
掌旗官握着旗杆的手渐渐攥紧。他只要挥旗一招，身后的火枪手们就会发出撼天动地的齐射。
而镇长在发出了决然的宣言后，显然也不准备退让一步。
城堡方向，顿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群人马从城堡大门向这里行来。
领头几人的马显然与鲜血军团不同，极为高大雄壮，且人马俱披挂铠甲。从侍从手中的旗帜来看，为首的骑士应该亦出身名门，其光彩丝毫不输于掌旗官手中的王旗。
“我是黯湖总督卫队的骑士，赫夫堡的阿诺德。我以家族的名义担保，卡帕诺斯男爵并没有做什么逾矩之行。就我所看到的而言，他是一个杰出的修魂者，也是虔诚的圣十字教徒。”
“我……我也以国家官员的身份担保，本地领主绝不可能背叛帝国！”招魂也被人搀扶着走上前来。
“好吧，好吧……”掌旗官蓦然笑了笑，“既然阿诺德骑士出面担保，我就先与镇长先生一起往诣该地领主，并将枢密院文书送到他手中如何？请你相信，军团方面也是希望事情能和平解决的。”
“那么还请将军让出一条路来，我等还有公务在身，必须即刻赶赴赫夫堡。”阿诺德骑士开口说道。
掌旗官思忖半晌后，令军阵让开一条道路。阿诺德身后随行的还打着几位贵族的旗号，显然他们也准备趁机从此地脱身，一位公爵的继承人赫然在列。
这场愉快的交流研究会便到此为止了，贵族们心想。他们不曾料到，鲜血军团的人竟然前来悬桥堡。虽然遗憾没能更多地分享到吉塔尔男爵的那诱人的研究成果，但是在看到随风飘扬的王旗的那一刻，贵族们便隐有预感，某件大事即将发生，而现在则是他们抽身的最后机会了。
至寒的命令中并没有说要去惹这些人，在短暂的检查后，队伍被准许离开了悬桥堡的领地。
“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来，上报至寒大人。”掌旗官暗中吩咐道。
…………
看见招魂，卫队长方才命令放下悬桥。城堡上刺刀林立，更有全副武装的骑士不时出没巡逻。
掌旗官紧随其后。卫队长稍有迟疑，见其手持枢密院信物，还是将他放了进来。旋即，重重机关将悬桥拉起，把鲜血军团的大队人马隔在深谷的另一侧。
一名侍从从城堡中飞马而出，从掌旗官手中接过谕令，拨马便遁回铁门中。
“跑的还真快，但你们逃脱不了正义的制裁！”掌旗官朗声说道，“今鲜血军团已查明悬桥堡领主，吉塔尔卡帕诺斯男爵，进行叛国无道的邪恶研究，枢密院批准军队对其进行彻底清查，必要时准许动用武力。”
“开什么玩笑？”头戴狮首银十字战盔的男爵也登上了箭楼，将谕令掷于地上，“谁都知道至寒作为圆桌骑士在枢密院覆手为雨，这狗屁命令他一天能印一车！至寒那家伙觊觎我的研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都能看出这是他卑鄙的构陷！”
“是不是诬陷，还要等进去搜查之后方能下结论，在这争辩毫无意义。如果你等确属无辜之辈，又何妨开城任军团查验，以示自身清白呢？”
卡帕诺斯男爵不愿和他多费口舌，转身找了个椅子，准备静待军团下一步动作。
然而下一步，带路的招魂镇长便身首异处。镇长脸上带着生前的茫然神色，他滚动的头颅牵引着断颈处的鲜血，在灰白的地面上画出一道深红色的线。
掌旗官收剑入鞘，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什么！”
男爵怒而站起，亲自举枪向掌旗官放射，城堡中顿时枪声大作，白雾从各个隐蔽的射击孔喷薄而出。
掌旗官只是板着那张傲然的脸孔，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让过劈头盖脸的弹雨。可怜那匹布利昂骏马一声长嘶，未及举蹄即成了筛子。耀眼的光芒在掌旗官左手聚集，抬手之间便斩断了悬桥的锁链。
悬桥重重落下，荡起一片烟尘。
不等尘土散去，乐手如狂风般奏起鼓点。众多士兵即刻一拥而入，边放枪边向城堡大门推进。攻城开始了。
“快！你们得离开城堡。”从男爵披风上的血渍来看，战况已经十分惨烈了。大厅地面的华美砖石上拖着一道骇人的血迹，却尽属于男爵的敌人，其本人依然毫发无伤。
大厅内坐着的只有两位女性。
“听着，尤妮丝，立刻带着我们的兰汀逃出城堡。一个信得过的黑衫骑士会带你们去西方，带着‘那个东西’逃脱至寒的追捕！”
男爵夫人望着丈夫头盔顶上开裂的狮首，明白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只得无言地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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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在当日晚19时15分宣告陷落。
陷落的标志，是一柄光彩夺目的长剑穿过卡帕诺斯男爵身体的惨象。
血液汩汩流出，侵蚀着那柄耀人的武器。而那名掌旗官正向其中不断注入自己的魂，催发出更猛烈的威能。
卡帕诺斯男爵手中的宝剑忽明忽暗，边缘已经开始剥落，化为丝丝雾气弥散而去。
他的生命正在被一股强劲的能量摧毁，以其灵魂铸成的强大兵器也随之凋零。
“我死了。”男爵道，“但我的意志会传承下去……‘它’，会传承下去。”
说着，一驾商队的马车破开木栅栏，从城堡里飞驰而出。
几个仆人冒死为其拉起了一座隐藏的简易吊桥，如果能从这里穿过悬桥堡的绝壁，鲜血军团在正门的封锁无疑就形同虚设。
“快，拦住马车！”掌旗官一脚踏在男爵胸前，生生将剑抽出。从男爵心脏迸发的血液如泉水般四处喷溅。
“父亲！”一直躲在玉座后发抖的男爵之子沃耶夏忘却了恐惧，冲出来托住男爵的身体。
“这么说，你那个天才女儿就坐在这辆车里咯？”
掌旗官咬牙切齿，高举灵魂之剑破开石墙。同时，鲜血军团执行队的龙骑兵们也赶到后院，跨在战马上举枪向桥边开火。
几个拉着纤的人中枪扑地，吊桥顿时缺了支点，摇摇欲坠起来。先前与兵士谈笑风生的车夫领队哪见过这副场面，早就丢了缰绳拼命抓住栏杆，任马儿在桥上无序地狂奔。
而掌旗官大人也完成了剑锋上五彩光束的聚集，将剑尖对准了马车。
“当你们一家在炼狱里哀嚎的时候，不要怪我，因为这就是正义。”
“不————”沃耶夏冲了上去，却被他周身激荡的气息阻隔在外面。几个士兵顺势把沃耶夏按倒在地。
从剑中发射的光束虽然不甚准确，但阵仗铺天盖地，总有几束流光击中马车。被击中处立刻燃起一种金色的烈焰，向周围迅速蔓延开来。
而在马车燃烧的同时，桥先支撑不住了，以一个极为夸张的速度垮塌下去。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车内闪出，周身流转闪烁的魂气让其成为夜幕下炫目的流星。掌旗官的双眼勉力地捕捉这点银光，那似乎是一袭银袍，发辫飘动的少女。
“兰汀卡帕诺斯。”掌旗官临行前掌握的情报中，早就提及了这名男爵之女的重要性。而如果男爵本人都甘愿留在城堡拖延时间，那么至寒大人梦寐以求的研究成果毫无疑问也随着兰汀带离了城堡。
银光包裹住了整驾马车，金色的火苗霎时被亮银驱散。马车腾空而起，那杆s字曜日星徽旗猎猎作响。
在马车消失于黑暗的林地前，掌旗官感到有双眼睛瞪了一下自己，顿时心中一阵恶寒。
“不必追了。”他叹了口气，“速将情况告知鲁副将。”
“拉斯奇阁下，根据至寒大人密令，今天之事不能留下太多证据。”龙骑兵的领队道。
“那就把城堡搜查一番，然后纵火焚毁。”
“根据密令，我认为镇子也不能放过。”领队不依不饶。不远处，已经有阵阵枪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哭天抢地的哀号。看来枪毙已经开始了。
“黯湖总督那里已经很难摆平了！”名唤拉斯奇的掌旗官大人眉头紧锁，“你们执行队还是收敛些，否则事情传出去对整个军团都是污点！”
“感谢掌旗官阁下全力配合我们的行动，接下来就由我们对行动进行收尾。”领队面无表情，指着沃耶夏等人道，“把这些人带下去！”
“够了！他们不在名单里。”拉斯奇推开领队，向自己带来的士兵招了招手。
沃耶夏看着父亲纹丝不动的身体越来越远，不禁心若死灰，连哭泣的气力都不复存在，任凭士兵们将他带离这个生活了11年的地方。
他愤怒过，也仇恨过，祈求过神明，甚至诅咒神明，希冀黑暗能赐予他力量。
但他什么都没有。他从来都没有姐姐那种天赋来继承卡帕诺斯家的修魂秘法，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对姐姐的就此逃离耿耿于怀。
…………
悬桥堡在刺目的金色烈焰中化为了废墟。随后执行队开闸放水，彻底将桥望镇的残砖碎瓦冲进了云河。
卡帕诺斯这个名号，连同这段禁忌的历史一起熄灭了。
自然，它总有一天会死灰复燃。毕竟卡帕诺斯男爵至死都望着那火种所在的方向，用残存的一丝灵魂启封了最后的咒文。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