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望宇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
他并不习惯这么直白的戏码。晏若愚的目光从自己的衣服转移到他脸上,对上他的眼睛,嘴角勾起一点笑,“怎么,只想问不想答?”
晏若愚轻笑了一声,洞悉一切似的,朝着楼梯方向走去。她从常望宇面前经过时,压低声音、放缓语速,吐字十分清晰地说了句,“不会是……不好意思吧。”
那声音挨的太近,还未散去的笑意在常望宇耳周泛起一阵酥痒,溟濛水雾一般裹挟着一点潮湿钻进毛孔,直一路痒进了心里。前厅富丽堂皇的壁画和晕黄的灯光营造出一种略不真实的氛围,让常望宇觉得酒劲又上来了,晕晕乎乎的。
常望宇像吃了一记重击似的下意识跟着晏若愚走,呆滞的目光无处可去一般落在她衣服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晏若愚大概吃饱了撑的,没乘电梯,领着他一层楼一层楼往上爬。
——或许是想给大明星一个缓冲?
呵。常望宇从头脑发热的状况里冷静下来,后知后觉地感慨了一下晏若愚的调情段位。
她让你知道她在撩你,也让你知道这就是个玩笑别当真——她霸道总裁式若即若离地调侃着身价过亿的常小少爷大明星,常望宇反而没见过世面似的心烦意乱。
事实是常望宇本来就没见过世面。
他出道时还不满十二岁,爆红时还不过十五岁,十五岁他的社会地位就从小少爷转向大明星。从前的纨绔生涯还没来得及教会他怎样凭借个人魅力赢得女孩子的崇拜甚至爱慕,过早到来的明星身份就要求他做一个时刻在异性安全距离之外的优雅绅士。细细想来,他常望宇这短短的十八年人生,曾令几千万女性花痴尖叫心动过速,却从来都是摆出来的花架子——真枪实弹,哦不,真情实感地让他去撩小姑娘,结果大概也就是他现在这个样子。
脚底打滑目光呆滞面红耳赤……不好意思,说错了,这是他被人家小姑娘没什么真情实感就随随便便撩了一句的样子。
常望宇抬头仰望四十五度角感受了一下明媚的忧桑。
丢人啊……
晏若愚大概也没想到他这么不禁逗,这都要到五楼了常望宇还魂游天外。又上了几层楼,直到走到晏若愚的房间门前,眼看着晏若愚就要领着他走进去,常望宇才跟突然回魂似的浑身僵硬起来。
晏若愚戏谑地瞥了他一眼,开了隔壁办公室的门。
重要东西反正也不在这屋子,这就是个领着合作伙伴喝茶的地方,合适的很。
晏若愚看了看表,“要聊可得快点儿,一会儿还接人去呢。”
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变了。
晏若愚诧异地抬起头,“嗯?”
她能感觉到常望宇今天格外烦躁。毕竟之前就是心情不好喝了酒,又加上后面这一通折腾,不由得有点担心,“你怎么了?”
常望宇不答话,只是盯着她看,“接什么人?”
“一个朋友,我带她体验一下这边喝酒的文化。等他们喝差不多了,我去中山桥黄河边接人回来。”
“他找不着路?”
“不是本地人。况且我带出来的,本来中途离席就不太好,要是再不去接,出点儿事就不好了,”晏若愚觉得有点奇怪,这是礼貌吧,他怎么会这样问,“有什么……问题吗?”
常望宇轻声嘟囔了一句,晏若愚没听清,他只好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他不靠谱,成年人了还要小姑娘去接。”
呃……是错觉吗?为什么要这个赌气的语气?
晏若愚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有人说同龄男生会比女生心智晚成熟一两年,又觉得常望宇今天喝了点酒整个人都傻乎乎的,莫名萌。
她一时没忍住,伸手在常望宇脖子附近的短发上摸了摸,声音也无意识地放软,哄小孩一样哄他,“那成年了也是小姑娘呀,不能放她大晚上在外面乱跑。”
说完晏若愚也愣了。
她迅速把那只作怪的手收回来,看了看手上的戒指,庆幸了一下没给常望宇划出伤来;又低头瞅了一眼自己这身衣服。
是这身装扮和今晚的身份来回变化让她产生了一种上位者的保护欲吗?常望宇就算再萌那也是个一米八的小伙子,她为什么会做出这么丢人的举动!
呃……
三小姐现在十分后悔在大厅里撩闲的那一句。
掌门姑娘现在十分嫌弃自己这从上到下的一身装扮。
然而常望宇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尴尬,眼睛一直盯着晏若愚刚才没管住的那只手,像是要瞪出两个窟窿眼来。
晏若愚欲哭无泪,刚想道个歉说不好意思刚才冒犯了,突然听常望宇冒出一句,“再来一下。”
靠!
晏若愚十分震惊!
这宝贝儿现在不会还没酒醒吧没酒醒!
正常人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老子又不是他女朋友!
那也不合适啊刚才在大厅不是挺正常的么!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正常女生也不能那么摸男生头发的吧!
呃……刚才是意外!
“再来一下。”常望宇一双桃花眼晶亮晶亮地盯着她看,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晏若愚只得硬着头皮把手凑过去,还不忘把戒指取下来放在一边,心想,“这货是报复呢吧!”
常望宇不满地吐槽了一句“敷衍”,却再没纠结这个“摸头杀”的动作,手里已经拿上刚才那枚戒指,然后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带刀诶!”
他抬起头,“我就知道这个戒指肯定有机关!”
晏若愚一瞬间感觉这个惊喜的笑特别软,软敷敷奶敷敷的,特别可爱。克制了一下,又回想起刚才常望宇说“敷衍”那个委屈的语气,果断又伸手在他头上揉了几下。
常望宇跟只被顺毛的猫一样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哎小天王,”晏若愚把戒指接过来给他示范上面的机关,“你们男孩子是不是都这样,表面上人模人样穿着白衬衫装成熟稳重,心里住着个小男孩儿?”
常望宇认真看了看戒托上的两个字,一上一下分别写着“白”和“泽”。大概是为了防止误伤,动了开关以后,刀从戒托下露出来,刀刃是朝着“泽”字的方向的,也就是说,如果上下没戴反,刀刃出鞘其实会朝着指根方向。
所以晏若愚之前在前厅特意把戒指取下来又戴回去。
常望宇伸出手指在刀刃上摩挲了一下,“哇哦我们这种心理年龄三岁半的小男孩儿连没开刃的刀都不能玩呢。”
晏若愚乐了,“我又不做白家的掌门,这刀开刃干嘛。也就吓唬人吧,我平时也不惹事。”
“你当然不做白家的掌门,你可是,”常望宇懒洋洋地倚在沙发靠背上,“董事长——”
“没完了你,”晏若愚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今天为什么心情不好。”
常望宇不太想说,最后不甘不愿地问她,“你早上是不是生气了,就直接走了,小企鹅也不回我。”
晏若愚一愣,没回么?
……她好像是没回来着
“不是……就那么点事儿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常望宇没说话。
晏若愚突然有点惊讶,“你是不是……”
早上她说什么来着。
她说自己就一普通学生,有什么想法什么设计稿要做出成品不现实。
然后她回小屋里,又回了学校,还偏偏恶作剧没回常望宇的消息。
结果常望宇以为她生气了。
之后他不管不顾地喝醉,晕晕乎乎地带个口罩就跑来酒店还被私生饭堵了。
晏若愚仔细想了想,常望宇在某影学表演。他是已经成名并且实力不俗的人,肯定会遭到来自同学的各种各样的审视——某影,进去的都是有钱有势要搏出位的,这些人里,有的人会嫉妒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在音乐上不容置疑的才华,会嫉妒他小小年纪功名成就,也会明里暗里逮住机会酸黑嘲。
往前数一两年,高中的时候大概能好点儿,没有人以红为目标,可能会羡慕,会想往他面前凑。
那再往前数几年呢?
在他出道之后满世界参加选秀的那些年里。
在那个身边的孩子都还年幼无知的时光里。
由于某些不知名原因,常望宇上的是普通学校,流言八卦无孔不入,这些人多多少少听说过常望宇有一定背景,会恶意猜测他身份不正,会对他上选秀节目的行为嗤之以鼻,还会有意无意地与他划清界限——我们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跟你不一样——来自小孩子的伤害,往往是攻击力最大伤人最深的。
晏若愚突然就心疼了。
她想起上次与屈非厌兄弟二人的那顿饭,常望宇也是听见话头不对就及时救了场,还顺带判断出事情的前因后果,甚至分析了屈非厌可能会有的感情。
她不知道在常望宇并不长的人生轨迹中,经历过多少类似的恶意中伤,才会敏感至斯小心至此。
一个富贵人家的孩子,本就应该早慧,应该拥有与年龄不符的聪明,或者精明。这是自古以来上位者对子女的压迫——虽然结果往往不如人意。
可是当富贵人家的子女被父母从这个怪圈中刨出来移植进贫寒子弟生长的土壤——却仍然会碰上诸如此类这样那样的不如意。
晏若愚一时半刻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心头有些堵,最后憋出一句,“下次心情不好别喝酒了,你嗓子不能沾这些。”
常望宇看出她为这事自责,却也不想听她问小时候那些破事儿,话锋一转,眨巴着眼睛,“所以董事长,您也不是个普通学生啊。”
“这店真不是我的,”晏若愚下了这个台阶,“我也没什么管理权。不过像今天这种情况,我哥我叔都不在,我说话能顶事儿。”
这戒指算是个凭证,白涅的一枚是墨玉麒麟。晏若愚生而失母,晏桓一个人带着嗷嗷待哺的小丫头束手无策,还是白涅的母亲何谨将晏若愚接来扶养。
晏桓是个能力突出斗志不足的主。年轻时辗转去过许多地方,做过很多事,晏若愚小的时候,家里也称得上富足。但晏桓心不在出人头地,对钱财也不是贪心不足,时常是做事正到风生水起时就抽身离去闲云野鹤,待无聊时又东山再起。去南疆贩玉,去云南赌石,在地摊上淘来老东西去拍卖……穷困潦倒的时候就去给人写字作画弹琴,最富裕的时候把钱一股脑都投进了白家酒店,帮着白一献把酒店做出个样子来,白一献又帮着晏桓开了古琴的厂子。
自古商人重利轻义,可也不尽然。
白家酒店有晏若愚的股份,占比不多,有最初晏桓投资的一部分,也有一部分是白一献给晏若愚的零花。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毕竟白家给晏若愚的股份,晏桓也会毫不吝惜地拿出等价乃至更多的股份给白涅——这就是个以防万一,万一哪边运营出了问题,保证两个孩子手里都有一部分钱能用,至少衣食无忧。
晏桓办厂时就没打算做大做强,只为手里有个事儿干,以及挣点饭钱。那古琴厂子其实更像个工作室,将大师们请来斫琴,通过固定渠道进入各地琴行琴坊,在各社交平台上接受定制,不批量、不催工,没人能干涉大师们的意志。斫琴是个不能急功近利的事,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晏桓生性没什么贪念,恰与自古以来正统的君子之道相符合,竟吸引了不少志同道合之人来此,有手艺的凭手艺吃饭,一无所知却有兴趣的拜师学艺,工作室没那么多阴沟里翻船的腌臜事儿,这些年倒也算平稳。
但白一献做的是酒店,不得不面临一些同行之间的竞争,要想不争不抢安安稳稳做生意是不现实的,时常得往商界的圈子里走。
晏桓当然明白“往圈子里走”意味着什么,这里面诸多不便,有些场合必须得有些儿女亲家的关系。所以晏若愚作为何谨手把手带大的孩子,对外也是白家小姐的身份——只是这么说着,白一献不可能真拿晏若愚的婚姻和幸福下什么赌注,一则这不是他的处世之道,二则晏若愚的财产和人身自由并不受他限制。
白一献觉得叫什么“董事长”“老总”太拿大,容易招惹什么不应该的是非,所以一直自居“掌门”。等到白涅成年,白一献亲自把墨玉麒麟那戒指送去给刀开了刃,算是让他接手酒店——只是学着管理,从经理到前台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后来就“掌门少爷”的叫,连带着“掌门姑娘”的称呼也一起传开了。
晏若愚自己其实很看重“瓜田李下”四个字,所以她自己那枚羊脂白泽的戒指她很少戴着。但白涅不管,拿到实权第一件事就是去把晏若愚学校那几个混混解决了,保证掌门姑娘的安全并且替掌门姑娘立威宣传,让晏若愚一度十分无奈。
再后来,高考完来了兰州的这帮姑娘小伙就更不用说了,四舍五入都算是白家的人,每次但凡晏若愚要去,白涅就非要江哥把戒指送过来,以防万一嘛,不许灌晏若愚酒,不能做让晏若愚不爽的事。
还有,如果酒店出什么事,而白一献父子都不在场时,让晏若愚能镇的住。
白泽。
常望宇听的一愣一愣的,“那你是不是就叫这个名字,白泽。”
晏若愚没说话,算是默认。
晏桓是个没正形的,自从把她送到姜祈那去学舞蹈,就一直“三小姐”“三小姐”的嘴欠,时间一长家里人都跟着调侃,加之“白泽”这个小名的来历很多人不知道,久而久之便叫的少了。
平心而论,晏若愚还是很喜欢这个名字的。白泽辟邪驱鬼逢凶化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过去晓未来,可以说是期望值十分之高。晏白泽。
常望宇“哦”了一声,觉得又没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又拖长音“哦噢——”了一声。
“哦什么噢,”晏若愚看表,“你自己待会儿,我去接人。”
常望宇沉默地看她,不说话。
“或者……你也想去?”晏若愚想了想,“大晚上的,咱俩一块儿出去,会不会有狗仔拍啊?”
常望宇不说话,隐晦地看了看门口。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呃。
晏若愚无奈,“想去你就说,别老让我猜,又不是不让你去。”
常望宇:“我同学都不愿意跟我出去。”
哦,会被跟拍,会被私生饭堵。
“去去去去去一起去,”晏若愚一个头十个大,去就去别一言不合就撒娇好么。
跟昨天晚上那个侃侃而谈分析屈家兄弟的人,一点都不一样。
跟前天晚上那个两眼放光花痴戚氏循的人,也一点都不一样。
其实真正打交道还不到三天,虽然他俩在舞蹈上异常合拍,但晏若愚还是时常感到恍惚,这个人是个明星,名气挺大潜力无穷的那种。
反差太大了。
晏若愚去换了身衣服,常望宇默默取出口罩戴上。
晏若愚想说你戴着口罩别人也能认出来,又不想扫他的兴,想想大晚上的也就算了吧……突然想起昨天下午他俩和屈非厌走的那一路,冷不丁吓出一身冷汗。
“没事儿,”常望宇看她欲言又止,估摸着说,“没认出来。被认出来一般会有路人和私生饭来堵,但狗仔……好像没怎么跟过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年纪小,拍不着劲爆的料,不想白费时间。
也有可能是……常望宇皱眉,应该不是吧,爸爸不是说,让他洁身自好么,如果狗仔拍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第一个失望的人应该就是爸爸。而且如果爸爸出手去拦狗仔的跟拍,常望宇出身豪门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他过着寒门子弟的生活、又在少年阶段过早走红……网民脑补成瘾,对常望宇而言伤害只会更大。
江哥把车停在中山桥下,晏若愚和常望宇却谁都没动。
已经十月的西北,六七点钟便凉飕飕的,这会儿凉意正浓,晏若愚看常望宇一眼,“你酒劲过了么,过了就别下去了。”
常望宇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下了车。
晏若愚莫名其妙,只好跟着他上桥。
一起喝完酒来中山桥走走,好像是晏若愚他们这群人的习惯,从中山桥过去,在白塔山底下躺尸。
其实刚喝完酒,风一吹只会觉得头晕,但这帮人好像就喜欢这样,被黄河边儿的风吹的晕晕乎乎,身上冷的像冰疙瘩,肚腹中却是暖的。
这滋味并不怎么好受,但很爽。
晏若愚看到那几只胡喊瞎叫的熊孩子,迅速辨认了一下山东大汉有没有走丢。确定人没丢以后,晏若愚回头看常望宇,发现他已经停下脚步,很……自觉地没有跟上来。
晏若愚觉得他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方丈和秦腔都没喝多少,两人把龙哥弄回去没啥问题。晏若愚让江哥把穆爷送回家,山东大汉送到酒店,然后过来接她。
江哥没问她为什么,送人去了。
晏若愚走到常望宇面前,“赏个脸吧大明星,陪我看看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