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些长辈渊源,七月五岁的时候就见过了沈镜第一面。那时候,沈镜还是一个略微腼腆含蓄的普通医生,该上班的时候兢兢业业,调休的时候回家尽心陪妻儿。因为妻子并没有工作,故而全身心投入家庭生活的沈医生在不工作的时候基本是没有社交的,一家三口显得略微神秘。
七月与沈镜的第一面,也是她与两岁的沈星河的第一面:软而卷的黑色头发,软而短的圆滚四肢,眨着两颗黑葡萄般圆滚滚的眼珠好奇地追随着每一个人,总是很容易被逗笑,“咯咯咯”的响亮笑声仿若能点亮满天星河……
那个时候,沈医生风华正茂,妻子温柔俏皮,家里永远收拾的井井有条,一捧茉莉花的香味始终在记忆中小屋里挥散不去。
待到将近十年后再见,沈太太再无踪影,星河也早就离家住校,形单影只的沈医生变得温和而寡言。物是人非,时间才是最耐心而冷酷的命运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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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星河眼里,沈镜既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一个孩子,三岁前的记忆大体是模糊的,除了依稀记得成长小屋的某个角落、被风吹起的碧绿窗帘、嘈杂有人声的电视屏幕、偶尔走来走去的大人,是没有什么完整的情节和人像记忆的。大多数人的三岁前童年再认知,是通过家里爸妈珍藏的数码照片、视频来获取的。
但沈星河没有,他的家里没有任何关于他们一家三口的影像记录。
关于父亲的形象,倒是一天天随着成长日渐清晰。
关于母亲的记忆,却是一天天随着成长日渐模糊,模糊到只剩一片灰色的影子,和一声温柔的“星河。”
因为他的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失踪了。——这是当初警察立案侦查后下的结论,调取沈镜家周围所有的监控录像,也没有看到可疑人物和失踪者的踪迹。沈星河的母亲,就像是人间蒸发,再无痕迹。
星河从小到大无数次关于母亲去向的质问,沈镜从来三缄其口、避而不谈。沈星河曾经以为这是一个“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的故事,慢慢接受了自己和父亲相依为命的事实:毕竟那时候的沈镜依旧眉目清朗、年轻有为,医院内外说媒牵线的人络绎不绝,都被沈镜一一回绝,说自己的妻子只是失踪,他会一直等她回家,绝无再娶他人的打算。
那时候的星河,是为自己的父亲骄傲的。他觉得自己可以没有妈妈,只要能成全这段“父母爱情”。
这个除了缺失女主人,其他一切正常的家庭,一直持续到沈星河小考之前。
小考前会进行几次例行的模拟测试,最后一次测试后的试卷讲解,沈星河发现下午要用的数学卷子周末回家时因为给沈镜看了一下而被落在了家里。因为学校离家不远,沈镜也是当日有班,寄宿制的沈星河便没有让沈镜送卷子,自己给班主任请了个假,想利用中午的休息时间回家拿。
很快到家,顺利开门。沈星河低头看见玄关处沈镜随手扔地上的手机钥匙以及匆忙脱下蹭得散乱的皮鞋,以为沈镜出了什么事,正要开口喊“爸”,却陡然发现不远处还歪着一双秀气精美的女式高跟鞋——这在只有两个男人的家里,非常醒目。
沈星河张开的嘴,轻轻地闭上了。
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什么都懂一点了。就算父母不进行性启蒙,各种读物、电影甚至动漫就已经代劳。
沈星河攥紧了手里的钥匙,仿佛是攥着自己砰砰跳的心脏,一步一步毫无声响地走向了沈镜的卧室,门未关严——自己的家里,大门关的好好的,孩子也好好在学校,卧室门带了一把关没关严又有什么所谓呢?
沈星河安静地立在门边,安静地看着已经年届四十该不惑的沈镜,面对着门边方向紧紧地抱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姑娘,闭着眼哆嗦地侧头亲着姑娘雪白纤细的脖子。那个背对着沈星河的姑娘穿着一身浅碧色的及膝连衣裙,温柔地回抱着沈镜,在他耳边轻轻说着什么。那是一个光看背影,就知道是跟自己班上刚大学毕业没多久的实习老师一样年轻的女孩子。
“不是妈妈啊……”
沈星河此刻什么都已经听不见了,他的心脏跳动得快要超负荷、快要爆炸了,眼前的世界一瞬成了黑白,眼睛很酸,却哭不出来。没有可以撒娇的妈妈,他早就不会哭了。
沈星河轻轻地带上了卧室门,离开了家。
他抱歉地告诉老师,因为到了家门口才发现钥匙也丢了,所以最终也没有拿到试卷。老师看着他通红的眼眶,还以为他内疚地想哭,笑着安慰他没有关系。
***
周末再次回家的沈星河,父子两一起吃饭的时刻,状似无意地问沈镜;“爸,这么多年了,有遇到喜欢的人吗?想过再婚吗?我没关系的。”
正在夹菜的沈镜愣了一下,把筷子收回来,无奈地笑笑,“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我也早就没关系了。这样挺好。”
沈星河定定地看着沈镜:“你只爱过我妈一个人吗?还要等她回来吗?”
沈镜诧异,沈星河已经很久没跟他提过自己母亲了,他点点头,“不是爱过,是只爱她。要一直等的。”
沈星河没有再问,嗯了一声,说“爸,我想好了,初中去老师推荐的那个学校,初高中连读六年制,封闭式管理,一学期,回来一次。”
从小就是沈星河自己拿主意,做父亲的人也难免情感上粗枝大叶,正忙于课题研究和科室管理的沈镜,迟疑了片刻也就答应了。
从此父子陌路。
那一串曾经被沈星河攥在手心刺破油皮的钥匙,静静地躺在了沈星河卧室的抽屉里。
***
七月和沈星河的一通走神,也不过是沈星河冰冷眼神的几个流转。意识到自己一听到“沈镜”的不健康情绪投射,沈星河深吸口气,故作轻松地笑着对七月说,“你要带话,话呢?都在方舟上,他是不敢醒,还是醒了不敢来见我?”
七月轻轻地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来了一个微型投影仪,拨了一下开关,趁着夜色,一方小小的荧幕就在两人面前投射了出来。
这可真的是带话了,且不是传个二手话,带的可是一手话。
“星河,你好。”荧幕上是两鬓已略微斑白的沈镜,没穿着众人习以为常的白大褂,取而代之是简单的白衬衣和碧绿色针织背心,坐在一间男孩卧室的单人床上——背后贴着几张泛黄的年代久远的nba篮球明星海报。
“看来是小星河的卧室了。”七月心想。
“如果你能看到这段录影,说明是件好事,你们平安降落,平安醒来了。”沈镜笑了笑,“我让七月帮我看顾一下你,也让她帮我把最后这段话带到。如你所见,我没有上方舟,你们走以后,我会回到你小时候我们住的房子,继续等你妈妈……”
“够了!做道德骗子上瘾了是吗!”沈星河瞬间要紧牙关,双手紧攥,生生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我很自私,不仅一直没有告诉你真相,还自以为是的把你排除在了自由选择之外。我为什么会认识刘德福,是因为你妈妈是和他们一样的人,不,你妈妈更为特别,她生来就是会穿越时空的人,她是真正的时间旅行者……如果你看过《时间旅行者的妻子》的话,那么我,就是那个幸福又不幸的,时间旅行者的丈夫……”沈镜静静地看着镜头,目光仿佛透过荧屏轻轻地落在了沈星河脸上。
“在你三岁左右那次,你妈妈长久而彻底的消失了。直到那次之前,从我和你妈妈大学认识开始,她也只是短暂的消失过几次,短至三五个小时、长到四五天,她都能再次回来,除了不能去固定工作,其他并无太大影响。但是那次之后,你妈妈久远的消失了。这漫长的二十来年,她回来过两次,但因为突然出现、停留的时间又太短,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后来因为怕你伤心,事情也就揭过不提了。”
沉默了一会儿,沈镜似乎也找不到什么别的话来叮嘱,毕竟父子间十几年的生疏,早已定型这个不善表达的父亲,他略微疲惫地把双手撑在膝盖上,脊背微微弯曲,努力微笑却又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说了最后两句话:“你长得很像你妈妈。还有,对不起。”
然后,他伸手关了录影设备。
***
明月悬于方舟之上,方舟之下是三五聚居的氓们搭建的简易居所。物资有限,月华拂过之处,只有星点灯火遥遥呼应。
七月轻轻地把微型投影仪放在了浑身僵硬的沈星河兜里,自己先坐了电梯离开。把偌大的方舟天台留给了他。
刚出电梯,就被急吼吼地刘辛撞个满怀,“月姐,你去哪里了找你半天。这段时间发现不开心的人越来越多,自责的陈默哥哥、阴阳怪气的肖央、想家的宋抓姐、和猫一起死宅的蔡一姐,还有,越笑越让人心疼的向轲……”刘辛焦急地问,“有没有什么好听开心的歌推荐,我拉着大家排个成团舞做做心灵保健啊!”
七月揉揉刘辛的头,“好啊,给个建议,伤心的人别听慢歌。”说完,挥挥衣袖不带一片云彩的飘走了。
“《伤心的人别听慢歌》?”五岁一代沟,18岁的刘辛翻出了她的无敌内存歌舞搜索神器,还真让她翻出了这首2013年的老歌,距离2053年已经40年的老歌……
“你哭的太累了你伤的太深了
你爱的太傻了
你哭的就像是末日要来了
oh~
所以你听慢歌很慢很慢的歌
听得心如刀割
是不是应该换一种节奏了
oh~”
***
伤心者,他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