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却一指继母,大声道:‘一切事都是因她而起,爹爹,你若真心觉得对不起娘,就立刻杀了她。’父亲发出一声长叹,摇头道:‘你娘那里,我会去解释的。孩子,只望你看在二十一年的养育之情上,为我保住这份侠名,别将此事传入江湖。’他又转向继母惨然一笑,道:‘你为我**,我为你失足,真是何苦呢?’说完这句话后,他将头一探,用脖颈撞在我的刀锋上,当场气绝身亡。”
陆无涯继续说道:“我傻了,麻木了,心口感觉一片冰凉,望着父亲的尸体,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时,继母走上前,柔声道:‘我们对不起你娘,你替娘雪仇,亦属至孝,我们死的不冤。不过,雪莹是无辜的,希望你念在多年的兄妹之情上,替我们照顾她。’说完,她从地上拾起父亲遗落的单刀,叹道:‘川哥,咱们活在世上,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横刀往颈上一划,伏在父亲的背上死去了。”
“两人既已身死,所有的仇怨便此了结,但我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的痛苦悲楚。父亲纵然做下天大的恶行,但二十余年的骨肉恩情又岂能一笔抹杀?我跪在父亲的尸体旁,回想起他教我练刀时情景,而我却用这刀法逼杀了他。想着想着,一时哀伤不能自已,反手一刀将右臂斩下,将父亲所授的武功尽数毁了,还给了他,良心方才稍安。然后,我强忍断臂之痛,来到妹妹房中,却发现她已不在,寻遍全庄,仍不见她的踪影。不得已之下,我放了一把大火,烧毁了陆家庄,也烧掉了自己二十余年的痛苦记忆。”
“从此,我走入中原江湖,苦练左手刀法,成了一名职业杀手。”
到此为止,故事讲完了。
陆无涯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望着窗外,脸色一片戚然。
徐少恭也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
十年之前,长白山下的陆家庄,声名显赫,却在一夜间被大火夷为平地,此事至今仍是江湖中的一大悬案。
直到现在,他方才了解一切,想不到其中竟包含了一段如此惊心的血泪恩仇。
徐少恭忍不住问道:“你妹妹哪里去了?”
陆无涯道:“那夜,庄中发生惨变,恰被妹妹的乳娘看见,只道我还要加害雪莹,便连夜带着她逃离了陆家庄。后来经过我多方打听,终于得知她藏在金陵的一家妓院之中,靠卖身为生,等我赶到那里,乳娘却因染上一场瘟疫而死,那家妓院也已关门散伙。妹妹现在究竟怎么样,我再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徐少恭暗自叹息,道:“别担心,总有办法寻找的。”
陆无涯点了点头,盯着徐少恭,道:“这段往事在我心底深埋了整整十年,我不愿回想,更不愿提起。如今却把一切讲给你听,只想求你一件事。”
徐少恭奇怪道:“求我一件事?”
陆无涯郑重地说道:“作为一个杀手,我独来独往于江湖上,追杀别人,同时也被别人追杀。所以,我唯能相信的人,就是一个与我一样的杀手。”
徐少恭道:“陆兄,有什么需要我尽力的,只要力所能及,我必责无旁贷。”
陆无涯道:“慕容三太爷武功高不可测,这次前去行刺,是福是祸,实在很难预料。倘若我发生不测,死在对方的手中,我想请你看在同道的情分上,替我寻找失散的妹妹。”
徐少恭先是一怔,随即道:“陆兄,你多虑了。像你这样的极品杀手,在出手之前,是不该未思生、先思死的。”
陆无涯却平静地说:“我习惯把每件事的好坏之处都考虑清楚,愈到杀人前愈冷静。”
徐少恭犹豫道:“可是,我与令妹素昧平生,从未见过面,漫漫人海之中,我如何才能寻觅到她?”
陆无涯道:“这不打紧,在我妹妹的脊背之上,有一块殷红的朱砂胎记,以此为证,绝不会错的。”
徐少恭心下为难,暗道此事着实难办,自己若遇到年轻女子,总不能让她撩起衣衫,去查看她的脊背。
可是,陆无涯的请求,充满了一个同道杀手最重的信任,于情、于义,自己如何能拒绝?
见徐少恭沉默不语,陆无涯暗自一叹,说道:“我知道此事极难做到,不然我也不至于徒劳奔波十年。唉,一切都要看一个缘字,如果你觉得为难,千万不要勉强。”
望着陆无涯充满信任与期望的目光,徐少恭心头一热,明知此事一答应下来,便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也许还要做许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但是,面对陆无涯的目光,他还是大声道:“好,我答应你。”
陆无涯眼中流露出一丝感激的神色,他嘴唇微颤,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只沉声道:“谢了。”
短短两个字,却将这个铁血汉子的一切感激,全部包含在其中,胜似千言万语。
两个男人,两颗心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2)
陆无涯抚摸着桌上的刀鞘,忽然道:“江湖中,勾魂铃与独臂刀齐名。今夜,你已见了我的独臂刀,我却还未见过你的勾魂铃。”
徐少恭一笑,当即从怀中取出一对银铃,放在桌上,道:“这便是勾魂铃,陆兄但看无妨。”
陆无涯拿起银铃一摇,发出清脆的铃声,极是悦耳,道:“此铃一响,闻者断魂。这条规矩,已成为江湖中的一条铁律,这些年来,无一例外。”
徐少恭微笑道:“也不尽然,至少有三种人可以闻铃声而不死。”
陆无涯“哦”了一声,道:“是哪三种人?愿闻其详。”
徐少恭道:“死人!女人!朋友!”
陆无涯道:“朋友?”
徐少恭道:“对,就像陆兄这样的朋友。”
陆无涯喃喃道:“一个杀手,生于江湖中,就如一匹独步于荒川的野狼,孤独、凶狠、冷漠。恨的人多,怨的人多,惧的人多,你是第一个把我看作朋友的人。”
徐少恭道:“与这匹狼同步的只能是另一匹狼,与一个杀手结交的只会是另一个杀手,所以,唯有你我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陆无涯独臂拍案,仰天笑道:“好一个杀手朋友,为这四个字也当把酒言欢。”
说完,抱起酒坛,连喝几大口,递给徐少恭,说道:“为了朋友,来,干了它。”
徐少恭也是热血沸腾,举起酒坛,犹如长鲸饮江,将剩下的烈酒一饮而尽,点滴不剩。
他本已有七八分醉意,这一下喝得猛了,酒一落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熊熊烧上,头脑中变得混混沌沌,大笑三声,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屋里点了两盏油灯,对面的座位却已空了,桌上只留下一张字条。
徐少恭拿起字条,见上面写着十六个字:“援手之恩,交友之情,生当必报,好自珍重。”
看完,徐少恭淡淡一笑,自言自语道:“既然已是朋友,何须多言?”
双手一揉,内力到处,字条被成片片碎屑,如飞花般随风四下飞散,无影无踪。
(3)
次日。
清晨。
东方天际浮出半抹鱼肚白,旭日还裹在一片低云之中。
天色灰蒙蒙的,在这夜与昼交界的时候,天地间,弥漫着凄迷的白雾。
晨雾,笼罩着洛阳郊外的慧光寺。
在寺外二三里远的一片树林中,有一座简陋的木亭。
亭中,默默坐着两个人。
何寻欢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酒,是烈如火、辣如刀的烧刀子,一口咽下去,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油煎一般。
何寻欢却一仰脖子,就灌下一杯,比喝白水还要快。
越喝,他的眉头皱得越紧,眼中也布满血丝,隐藏不住一片痛苦的神色,好似有许多化解不去的愁闷。
烈酒入肠,犹若火烧。
也许,何寻欢正想用烈酒烧去愁肠。
岂不知,酒入愁肠愁更愁!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身劲装的徐少恭。
他目光低垂,凝望着桌面上一张摊开的红纸,双手轻轻抚摸纸边的一条条折痕。
两人都不说话,像在等待着什么。
静默之中,飘起浓浓的酒香,然而,酒香却盖不住一线极冷极重的杀气。
不多时,徐少恭将红纸叠成一只纸鹤,托在掌心,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划着一支火折子,点燃了纸鹤的翅膀。
火焰舔过红纸,冒起一阵青烟,在火苗之中,纸鹤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何寻欢知道徐少恭每一次杀人,都要为死者叠一只纸鹤,以火焚化,算是对于死者的超渡,以求得一种内心的安宁。
他望着飘飞的残烬,低声道:“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叠的第九十七只纸鹤。”
徐少恭道:“也是最后一只。”
何寻欢道:“这一只是为慕容三太爷叠的。”
徐少恭沉默了好一阵,才道:“谁知道呢?也许是为慕容三太爷,也许,是为我自己。”
何寻欢听完,心中一叹,杀手的命运就是如此,在刺杀别人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性命置于险地,一步算错,便落入万劫不复的绝境,前车之鉴,可谓是数不胜数。
两人又恢复了沉默。
风中的寒气,似乎更重了。
蓦然,何寻欢放下酒杯,抬起头,用被烈酒烧得嘶哑的嗓音道:“来了。”
徐少恭点了点头,不动声色。
果然,从林中的迷雾中走来一人。
他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神态甚是慌张。
不多时,他走到木亭前,却是一个身穿缁衣,脚踏芒鞋的和尚。
(4)
何寻欢低声对徐少恭道:“这是心月和尚,慧光寺的监院僧,是我花了一千两银子买通的内应。”
说话间,心月和尚走入亭中,见了两人,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贫僧有礼了。”
何寻欢站起身,回礼道:“心月大师,我交代的事办得如何?”
心月和尚瞟了一眼徐少恭,干笑一声,迟疑不语。
何寻欢忙道:“都是自家朋友,大师直说无妨,事情究竟办妥了没有?”
心月和尚打了个哈哈,道:“妥了,妥了。施主既然肯布施纹银千两,贫僧自然不能让施主失望。”
何寻欢追问道:“我的银子可不是白花的,这件事做完之后,你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纰漏。”
心月和尚道:“错不了,错不了。大殿的巨鼓,离地有三丈多高,蒙在鼓面的牛皮已被贫僧剪开,破口贴墙而立,若想发现,除非跳上房梁。若是由下向上看,却是绝难看出。”
徐少恭也站起,走到心月和尚身前,道:“你做这些事时,可曾被别人发现?”
心月和尚道:“没有,绝对没有。”
徐少恭双眼一翻,道:“真的?”
心月和尚忙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敢对佛祖起誓。”
徐少恭又道:“你来这里的时候,也没被别人发现吗?”
心月和尚肯定地说道:“这个时候,寺中众僧都在做早课,贫僧是从后门溜出,谁也不会发现的。”
徐少恭点了点头,道:“今天,慧光寺或许会出事,你就不要回寺了。”
心月和尚狡黠地一笑,道:“看施主印堂发青,身上带着一团凶煞之气,不用说,贫僧也猜到施主必会给寺中带来血光之灾。贫僧自然不敢回寺的,不过……”
徐少恭淡淡道:“不过什么?”
心月和尚笑道:“不过贫僧干得可是掉脑袋的事,一千两银子,嘿嘿,未免少了一点儿。”
徐少恭道:“大师言之有理,钱的事不成问题。只是大师外出不归,会不会引起寺中僧众的怀疑?”
心月和尚一听钱的事有了着落,心中顿时踏实了许多,连忙说道:“不会,不会。贫僧在寺中不过挂了个闲职,就是三五日不归,旁人也只会认为贫僧是出寺云游去了,绝不会有人生疑。”
徐少恭道:“很好。”
说完,他冷冷一笑,盯着心月和尚,目光如同两道利箭,欲将心月和尚的肺腑盯穿。
在对方目光的逼视下,心月和尚心中骤感一寒,结结巴巴地说:“施主你……你……”
不等心月和尚再说下去,徐少恭突然双掌一分,出手如电,一下子扣住心月和尚的琵琶骨,往下一压,令对方一动不能动。
心月和尚大骇,奋力一挣,只是琵琶骨受制,多强的武功也发挥不出来,何况徐少恭的手指硬如钢钳,哪里挣得开?
刹那间,惊得他魂飞魄散,撕心裂肺地喊道:“你……”
不容他喊出第二个字,何寻欢单掌一立,进步横削,掌缘犹若刀锋,闪电般地切入,正斫在心月和尚的咽喉上。
这一掌好狠!
心月和尚的喉结与颈骨,都被掌力击碎,他张大了嘴,吐出一段滴血的舌头,双眼凸出眼眶,充满了愤怒与绝望。
终于,他身子一软,气绝身亡。
何寻欢望着心月和尚的尸体,冷冷地说道:“你知道的太多了,我不得不杀你。”
冰冷的尸体,冰冷的话音,连吹过亭中的风,也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徐少恭却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取出一块丝帕轻轻擦拭手指,对何寻欢说道:“六哥,我走了。”
何寻欢低声嘱道:“慕容三太爷武功厉害,你要千万小心。”
徐少恭淡淡一笑,说道:“六哥,你尽管放心,我的计划天衣无缝,慕容三太爷纵然料事如神,也绝不会想到我会躲在大殿高悬的金漆大鼓中,当他对佛叩首的一瞬间,我凌空击下。虽然慕容三太爷武功盖世,但我的勾魂双铃在江湖亦是一绝,这些年来,尚无人能在毫无防范下躲过一击。”
徐少恭的话,虽然极为自信,但何寻欢脸上却未显露喜色,只默默拍了拍徐少恭的肩膀,沉声道:“少恭,你……保重!”
徐少恭微笑道:“人在江湖,生死由天,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咱们都闯过来了,这一次也能平安渡过的。放心吧。”
他重重地握住何寻欢的手,摇了摇,然后转身走出木亭,往慧光寺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