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阳光灼热,他打发雾时去扫了台阶。
初时她还壮志凌云地说:“师父!我知道!古之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扫台阶必定是师父在锻炼我的身心!徒儿一定会好好干的!”
他琢磨了下她的话,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点点头说:“其实为师不过是有洁癖罢了,自己也懒得扫,便打发你去。但你若能这样想,为师很欣慰。”
然后她便蔫了,闷闷不乐地去了,拖着个大扫把,无精打采。
他坐在书房里,本是想如往日一般打个坐,却不知为何入定不了。
于是便索性打开神识探听她的动态。
打发她去打扫台阶,说自己懒不过是个托辞。其实是他实在没想好,到底该不该让她修仙,又该如何让她修仙。
这犹豫的原因,他却从不敢细想。
“师父真是个大懒猪。”她稚气且气鼓鼓的声音突然传来。
他愣了一下,清风和煦,耳畔又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哼”,于是他的唇角也在这一声里上扬了起来。
而后他便放弃了打坐,索性搬了个椅子坐到如梦殿的门口。
阳光明媚,他坐在温暖的太阳下,如几十载来一样,坐得端端正正,面朝着空旷的山顶,面朝着遥远的山尖尖处的长阶。
这山顶除了他的如梦殿,便是雾时的小屋了。除此之外便空无一物,寸草不生。
而他往日面朝着这空空如也的山顶,有时会想,将来住到这小屋里的孩子,会是怎样的性情。但多数时候,他什么都不会想。
就只是这样睁着眼,不论刮风下雨,就这么坐着,在最高的地方,一个人坐着,什么也不想。
想什么呢,该想什么呢。他总是没个头绪。
或许神仙就该这样吧,无思无想,显得多么清高。他这样笑自己。
而此时,他坐在正午的阳光里,突然在想,也不知今日给她的那身衣服合不合身,给她的早膳合不合口味,那屋子合不合心意。
“唉,好晒。”又突然听到她这样说。
他便轻轻“啊”了一声,伸手化了把伞出来,是他一贯喜欢的样式,竹伞,简单且大。
他盯着看了看,又想了想,手抚过那竹伞,清风一阵,竹伞即刻变作了把花哨的小洋伞。
他这才扣了个响指,将伞传送了去。
听到她的欢呼声的时候,他那颗不知为何有些紧绷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啊,好想吃桂花糕。”
这孩子,倒是得寸进尺了,他忍不住笑,却仍旧端端正正坐着,微微偏了头努力回想起桂花糕的味道来。
姑苏城里秋水街,他幼时最爱吃的宋记桂花糕,味道是怎样的呢。
阳光灼热,他抬眼瞧了瞧那炽烈的太阳,眼睛都被刺痛,他才终于低了头,伸手化了个诀,将桂花糕变了出来,又送到了她那处。
那孩子欢心雀跃吃了,却没吃出什么特别之处来,他也不知是该开心或是沮丧。
罢了,也好,忘了也好。
等她再说想喝桃花酿的时候,他却没有动作。
她不过是个孩子,桃花酿酒烈,她如何承受得来。
等了等,却又听到她打了声嗝,他想着她怕是吃噎着了,是得喝些东西。
变点什么给她喝呢?他这样想着,手上已经有了动作,等一壶甜酒腾空出现在手上的时候,他侧着头看了看,又进了屋,俯身提起笔来龙飞凤舞写了三个字贴上了酒壶。
一会儿,他便听到她在那头小声嘟囔着为何桃花酿与家中甜酒一般味道。
一听到“家中”二字,他便有些慌张。
于是紧接着便听到预料之中,她低声的抽泣。
她的声音裹挟着热浪,阵阵冲击着他。
“能不能把我爹娘变出来。”
狂风平地而起,他紧了紧衣衫,深深呼吸了几下,风才渐渐歇了。
他站起身来,目光顺着不见尽头的平地望了望,最终提起步子来,向长阶处走了去。
他自出生时,便有大师预言他将来必有大成,于是他的父母便将年幼的他一人送去了穹晖山,传说中天地间灵气最充沛的地方。
那时他还没有断奶。
等到他终于修道成了仙的时候,他的父母已然去世了,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或许是成仙了吧,合该这样不悲不喜的,他那时想。
可此刻,他一步步走向她的时候,却突然想,如果父母去世的时候,他觉得悲伤的话,也该是个不错的感受吧。
不管是对他们来说,或是对自己来说。
起码让自己感觉自己是有归属的,因为归属没有了,因为依靠没有了,所以觉得悲伤,这本是件应该的事。
但他是白清让啊,是自喝奶的年纪里就独身一人直到现在的白清让啊。
于是那奇怪的念头不过一闪而过,他便晃了晃脑袋,不去想了。
终于走到她身边的时候,隔着几十步台阶,他瞧见她微微抖动的背,知晓她在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本想问她为何哭泣,或是劝慰她不要哭了,说出口的话却是问她为何说师父不是人了。
而后便强装着镇定,刻意嬉笑着与她讲话,说来不过是为了哄她开心。
借着回书房看书的借口匆匆又回来了,而后匆忙地飞了回来,一落地他便提步进了屋,而后关上了门。
门扉嘎吱一声,他刚才还扯着挂在脸上的笑便收了起来。
这样坐着不知多久,他终于起身,翻箱倒柜找起了书。
那孩子性子活泼,若是一会儿她当真问起来这房屋设计的事,怕是不能应付。
清风阵阵,灼热的阳光温度终于慢慢降了些,阳光漏进书桌上,他提着笔看着书,耳畔却突然又响起她的声音。
“啊,好饿。早知道刚刚师父要给我烧鸡我就不拒绝了。”话里有些埋怨的语气。
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便放下笔提起手来打了个响指。
一瞬过后,便又听到她在那头“啊啊啊啊啊”兴奋的尖叫声。
还是个孩子啊,他终于微微扬起了唇角。
而后听着她一路上雀跃的哼曲儿声,他想,以后要每日都给她烧鸡吃才行,她这么开心。
估摸着她差不多快扫完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
已是黄昏了,云很淡风很轻,她刚刚扫完那么长的台阶,怕是没有力气再爬上来了吧。
于是他便搁下了笔,站起身来,想,我去接她回来吧。
刚刚迈开步子,却突然听到她中气十足的声音。
“终于扫完了!”稚嫩的声音顿了两秒,“还要爬回去啊,好远。”
他便加快了速度,只一瞬便到了那长阶的最顶端。
“可是,”她又说,“上去晚了师父该担心了,我得快点儿。”接着便是她急促的脚步声和哼唧哼唧的喘气声。
白清让就止了步,站在长阶顶端,细细瞧着山脚下那蹦蹦哒哒的小小身影。
清风和煦,阳光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