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终于没有等到闵王带兵攻进台城的那天。
穿着素白的苎麻孝服,我与母亲还有阖宮众人一直跪守在灵柩旁。父皇去世的突然,他的陵寝都还未建,只能守灵七日后,放入武行皇帝的陵寝与他的父母合葬。
闵王带兵逼宫之时,是守灵的第二日,宫中一片素白中,反射着刺眼阳光的锃亮铁甲霍然划痛了我的视线。为首的自然是我的叔父,闵王。
父皇在位时,因着五王之乱的先例,令诸王都居于建康城中,非奉旨不得出城。想来不知何时闵王竟集结了这样多的人马,不会是在建康,城内这般大规模的豢养府兵,父皇不会不察,那就是闵王从建康城外调集了人马,先帝驾崩,建康本该严密的如同铁桶一般,没有令牌,又如何能出入皇城?
疑窦在我心里越来越大,连日的未眠和悲伤已经让我没有能力过多的思考,头疼欲裂,强撑着眩晕站起身,却看到母亲已经挡在了我身前。
母亲对着清平迅速说了些什么,清平领命匆匆而去。随即母亲对着闵王微微福了下身,朗声道:“殿下来此祭拜先帝,妾铭感于心,只是此乃宫城内院,还望殿下卸甲,切莫惊动了先帝英灵和阖宮众人才好。”
闵王半仰着头,一手扶在剑上,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母亲,我被那轻浮的目光所刺痛,几乎要冲上前去。
突然我被一双手按住,狠狠地回过头去,竟是父皇生前的內侍蔡安,他冲我微微摇头,一个激灵,我终于会意,强压下满腔怒火,他手上的压力也渐渐撤去。
这时闵王突然笑了,脸上的横肉微微颤抖着,半晌他停下来,盯着母亲放肆道:“都道是谢夫人貌比桃花,姿容殊丽,因此得皇兄格外眷顾,盛宠十年不绝,今日得见,始知传言非虚。”
未几,他又上前两步,越过母亲看向我,笑得更加狰狞:“这是熙和吧,熙和长大了,越来越像你母亲了,都怪皇兄一直把你保护的太好,本王都没怎么见过你,来,到叔父这来。”
母亲挥袖一把把我揽在身后,高声道:“还请闵王殿下自重!先帝在时,待殿下不薄,如今殿下对先帝后妃公主出言如此不逊,是要逼宫不成!”
话音刚落,“刺啦”一声,闵王带来的从属纷纷刀剑出窍,围绕着灵堂形成了半圆的包围圈。闵王却好像猫捉老鼠一般,还想享受玩弄猎物的快感,盯着我们慢慢开口:“诶——刀剑无眼,别误伤了夫人和公主。”
突然他一把捉住了母亲的手腕,将她朝灵堂后殿拖去,剩下的亲兵一拥而上把我死死扣住,铁甲烙的我生疼,我拼命挣扎,又咬又踹,哭喊出声:“母亲!母亲!!啊!!放开我!!!”
母亲被他拖行在地,发髻散了,半幅袖子都在挣扎中被扯了下来,眼看着她白色的身影就要被张开的黑色殿门所吞噬,我的知觉已接近麻木,脑子嗡嗡地轰鸣着,闭眼阖宮都是哭声,父皇你看到了么,快来接我们走吧,你能看到么?我慢慢放弃了挣扎。
“住手!!”一声怒吼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霍然睁开眼,是父皇听到了我的祈求,看到了我们的无助么,还是,我的幻觉?
我猛然回头,一队骑兵?再一凝目,我就忘记了呼吸。
为首那人笼冠素服,利落地翻身下马,不知为何那一身朴素至极的白衣在阖宮缟素中仍然直直撞入我的眼帘,衣袂随着他急促而来的步伐翻飞,像逐浪而来的仙人。
那是谁?他身后跟着大批的骑兵,也纷纷下马,层层包围住了闵王的甲兵。他向母亲和闵王大步走去,摒弃了周围所有的一切。
那天是我们的初见,他眼里只有我母亲,而我的眼里,却只有他。
直到清平跟着外祖父匆匆地走来扶起我,我才意识到挟制着我的闵王甲兵不知何时已被缴械立于一侧。
我一手抹去眼角未干的泪痕,抬眼慌忙去寻,果然发现他在与闵王对峙,他将我母亲护于身后,闵王的剑横在他胸口寸余,一偏斜好像就会插入那白衣而他手无寸铁,就那样倨傲的立在闵王与母亲之间,身影清瘦而笔挺。
闵王突然笑了起来:“王昀,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和谢轻尘的风流往事”
他,他就是父皇所说的王昀?他和母亲……我不明就里,疑惑而又忧心。
只见他淡淡开口:“闵王殿下,甲胄入宫乃是大罪,甚至有逼宫之嫌,臣奉先帝遗诏,带兵前来护卫台城,与司徒共保新君继位,敢问殿下为何入宫?”
“先帝无子,又未立太女,兄终弟及,理当本王坐这皇位,这宮迟早是本王的,本王爱进就进,你仅凭口中的先帝遗诏就想压制本王,上将军的梦还没醒吧!”
王昀笑得风轻云淡:“臣这么说,自然有臣的把握,若说兄终弟及,先帝也不止一位兄弟。”
看着闵王不可思议的神色,王昀笑着上前一步,胸口抵上了剑锋,众人惊呼出声。
他好似浑然不觉靠近闵王低声道:”殿下,您还有后着,臣知道,还有部分府兵驻扎在建康城外,就等您一声令下,但是臣进城时兵分了两路,谢煜已经带着臣麾下的北府军去了,这时候,怕已经结束了吧。”
闵王的脸色变得青红交加,手中剑抖了起来。
正在此时,紧闭的宫门再一次打开,为首的将领白色的盔甲上沾染着斑斑血迹,他有一张与外祖父十分相像的清丽面容,他就是谢煜吧,我的母舅。
乌压压的甲胄在他一声令下中整齐的划开,现出两匹高头大马拖着一辆华美的舆车缓缓而来停在阶前。少顷一个黄门小侍匍匐在车前,一只缀有龙纹金线织就的丝履就这样踩在了小侍的背上,我瞪大了眼,一个明黄的身影随即出现在众人眼前。
王昀看向我的外祖父,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恭敬地作揖“劳驾司徒大人宣读先帝遗诏。”
我的外祖父缓步走到灵堂正前,从袖中抽出明黄的诏书,随即萧瑟的声音响起:“奉先帝遗命,在此宣读遗诏,众人听旨”。
满宮的人随着甲胄整齐的声音下拜,王昀微撩衣袂搀扶着我母亲慢慢跪下,闵王咬着牙,环视了一周,恨恨地扔掉手中的剑,终也双膝着地。
外祖父苍凉的声音终于平稳地再度响起:“朕深受天恩,膺大位于世,安生民于市野,平祸患而偃兵,今十有一年矣。然朕疾大渐,筋力衰微,朝夕危惧,虑恐将终,唯念宗社生民而已,陈王明昶,孝友恭顺,天禀仁厚,令其嗣皇帝位,望其得文武之臣协心辅佐,务以安飨军民为本,毋作聪明,以乱旧章。上将军王昀固守江北,战功卓绝,加封太尉,同领太傅,教习熙和公主,兖州刺史谢煜,加封右将军,掌北府军,太尉司徒佐辅嗣君,永宁我国生民,朕无憾矣。”
语毕,久久无声,那个明黄的身影慢慢站了起来,外祖父捧遗诏跪下,首先叩首下去:“恭迎皇上”,随即四周整齐的声音响起,随着猎猎风声传到我耳边,那是山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