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邀舞（下）
连晋一行人走的不快。散散漫漫走了六七天才走了二分之一的路程。一路上，宴北只管闭目养神，连晋就坐在她身边，看着文书，又不时拄着下巴，盯着宴北，好像看一副绝色画作。宴北已经练就一身泰山压顶面色不改的功夫，任凭连晋看着自己，眼睛睁也不睁。百里碧偶尔进来伺候一下，因这宴北是自由散漫的性子，自然也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但是连晋却是一个不好相与的主儿。一会儿茶水，一会儿甜点，一会儿熏香，一会儿被褥，一会儿休息散个步，一会儿又要快了几步好赶路。好也是他，坏也是他。只是，这般折腾，宴北顶多在厌烦的时候睁眼瞥他一眼。只是这一眼，却也能让连晋消停半晌，惹得百里碧心中暗暗称奇。北齐连相，第一宠臣，乖张跋扈，谁能想到就能在这一眼里老实起来呢？
而不过几日，宴北也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北齐第一宠臣。
吃穿用度不消说了。先下一举一动无一不是气度。从前啊，如果是从前，哪里能想到他会成为这样的人呢？一字不识，走街串巷，只为了糊口而已。那个时候，还要她偶尔接济，就算是半个冷馒头也是吃的津津有味的。如今，现如今，非艳色不肯穿，非绝色不肯用，非美色不肯食。
如今下笔批文倒是如有神助，完全想象不到那时候的他，拿只木棍跟着她的屁股后面喊道：“小北小北，这个字如何写得？”而这衣衫锦绣，面容清丽，也完全想象不到那时候的他，几日不梳洗，直到遇到了她，才央着她：“小北小北，头发痒。”那个时候，她帮他洗头，然后一点一点鬂着他的发。他的头发一直都是这样好的。即便那个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头发一直乌黑亮泽，顺滑得让人嫉妒。所以，那个时候，当知道她过生辰，他把他那头长发剪了卖掉的时候，她是真的气急了。抱着他的头，哇哇大哭。
不久之后，她便拜在燕冬门下，跟着师兄师姐偶尔客串跳舞，也能赚上些铜板。她给她母亲一些，留下一些，便偷偷给了连晋。
那个时候连晋把脸一抹，一双乌黑的眼睛亮亮的看着宴北，也不知羞，直凑到宴北跟前说：“小北，我这样，算不算得小白脸儿？”
宴北那个时候哭笑不得道：“哪有人主动要当小白脸的。更何况你愿意当这个小白脸，我也是养不起。我顶多能做的是接济一个小破孩，而已。”
连晋那个时候就已经显露出无赖的特质，扯着宴北的衣袖，讨好地笑着说道：“可是小破孩也会长大。等我长大，我娶你好不好？”
宴北虽然小连晋两岁，却比连晋更为老成，当时竟然笑着说：“小破孩儿，你这样我可嫁不得。”
连晋拉着宴北的手道：“小北如何嫁得？”
宴北想了想，想起前两日有人唱诗经里的小曲，便笑着说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连晋当时挠了挠头，却郑重其事端正了宴北的肩头，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靡靡之音甚少听之。”
而如今，不过六七天的行程，却大部分时间消耗在当地官员的安排上。江南女子温婉优雅，白皙柔弱，艳美娇媚，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只是，今日的连晋却再也不那般郑重其事看着宴北说如此靡靡之音这样的话。更多的时候，摆出一副沉醉其中的模样，歪着身子，倚着靠椅，手指点着靠椅扶手，时不时看向宴北说道：“小北，你就少了这样的柔美滋味。”那眼角眉梢带着的风情，让宴北看着都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冷静冷静。
而连晋啊，果然是了解宴北的，看着她这副模样，终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过分的话。他看着如此的享受，心里却是旁人看不到的恐惧。他深怕多一点，宴北的恨就多了一重让他再不能看着她，又怕少了一点，她就真的把他从她的生活中剔除掉如同从未出现过的模样。而他放眼整个欢宴，人人看着他的脸色，人人以他为尊算计着得失，人人都知道他的喜好，却人人都不知道他的喜好。不过，这样也好。他的惴惴不安安放得刚好，不多不少，恰好不为人知的程度。
一路走过，宴北看到的那几辆空车，也终于都装满了物件儿。她一径享受却不赘言。什么民声民言其实说多了也就如此，无论什么地方的官，无论什么样的官员，也都如此而已。不贪不妄简直是奇葩。一说起奇葩，宴北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抹清影。那人说到理想，却道是希望四海升平，五洲宁静。宴北笑说，果然理想。那人笑着说，哪里有升平宁静，不过是人心而已，不过是掌权人营造的假象。宴北道：难道就没有这样的盛世？那人眼色柔和看着她道：大多数人满足安定就要相信这是盛世。
宴北此时靠着那车棱，看着后面的长龙车队，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只是相识几月，其对自己的影响却是如此深远。
宴北悠悠看着窗外，连晋假咳了一声。
宴北收了目光，转头看向连晋，挑眉看着连晋，似在问他：有事？
连晋笑笑道：“前日我收到一份信函，你猜是什么？”
宴北本不予理睬，后来想着一路上也没有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也从未这样对过旁人，终有些不好再冷脸相对，便笑笑：“和宫宴有关？”
连晋大为欣慰的模样看着宴北道：“小北说的对。”
“与傅师兄有关的？”宴北仰着头，那角度让连晋刚好看到那微卷的睫毛，映照在阳光下柔和的模样。
连晋微微一笑，从袖口抽出一把扇子，缓缓展开，然后手肘支着桌子，身子却从车中间的那桌子上凑了过去，定定看着宴北道：“错了。”
“那还有什么让我好奇的？”宴北看他这幅样子，忽然想起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的表情，然后对她说：“小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今我考取了功名，你说，”他这样说着，也是从袖口里抽出来一把纸扇，缓缓打开，然后轻轻迈了一小步，故作一副温和的模样看着她说：“如今可有几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模样？”只是一转眼，他成了高高在上的宰相，她则只是一个舞者。行走各处，殊途不同归。宴北收了目光，用手抬起了车帘，看着窗外。
“我是说，赵裴玉。赵裴玉也在京都啊，难道你不好奇？”连晋的声音轻轻飘飘地从后面传来，却直直穿透了宴北的心口，让她颤抖不能自已。赵裴玉啊……原来有他，竟然有他！抬着帘子的手，有些颤抖，一时的心浮气躁都看在连晋的眼里。他瞳孔微缩，又说道：“听说，赵裴玉琴声是一绝。虽然听说他不喜官宴，只是今次皇帝的寿席，怕他不能推却。小北啊，你会遇见他的哦。”
连晋的话一字一字都砸在宴北的心口，重重的，让她喘不上气。
赵裴玉。
就这三个字就可以让她生生欢喜一次，又生生悲伤一次。
齿间上就这三个字，便如同千军万马，让血脉奔腾又瞬间静灭。
心底忽然生出几分畏惧：不去行吗？宴北抬眼看向连晋，连晋似乎看明白了宴北的所有心思，对她笑笑道：“靖王妃请你面谈哦。”
宴北黯了神情，心里一叹：赵裴玉啊。
宴北收了手，转头看向连晋道：“阿晋，如果不是这么多的过往，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知道我的人，而我定然也是离你最近的人。”宴北叹息着，如果不是过往，那么这个时候，她肯定会在连晋怀里哭泣，在他身边讲述所有关于赵裴玉的故事，寻求安慰。可是，梗在两个人之间的不仅仅是过往，还有执拗，两个人的执拗。所以，现在她看着他，一心遗憾，满腹心事。
连晋笑笑却不言语，只是看着她因着听到那赵裴玉三个字就变了的脸色的时候，那脸色也跟着变了几变。他心里冷笑着，即便是没有过往，你也未必就知道我这心里的心事。你鄙弃它，你不相信它。
这一路的行进，缓慢而执着。
前方，在连晋心中便是扫平一切障碍的开始，虽然烟雨濛濛，走过了，便是阳光明媚，便是他想要的顺风顺雨。而在宴北心中，却是混沌一片。她都已经开始遗忘这些人，这些事，她都已经觉得她都重新开始了。可是，一个一个从不知名的地方冒了出来，扰乱着她觉得已经跳脱尘世的心。一个傅白衣不够，一个舒裳不够，一个连晋不够，于是，还有一个赵裴玉。她这次真的觉得够了，真的够了，够到，她甚至想跳下这车，再回塞北，迎着呼号的风，在荒漠中跳飞天的舞。只是，她闭上了眼，她却不能。路要向前走。无论是悲是喜是好是坏，都要走下去。不能回头。就像，她和连晋，不能回头。就像，她和赵裴玉，不能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