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温暖的马车内,三个乞儿拘束不安的缩在一旁,屁股底下坐着的是灰兔毛褥子,脚下踩着的是柔软的厚地毯,三个乞儿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一时间只觉得破衣烂衫的自己坐在马车里格外不相称,于是便自以为隐蔽的努力把自己破烂的衣衫还有鞋子藏起来,虽然只是徒劳。
这么漂亮暖和的马车,他们从来没有坐过,更别提刚上来,那个神情温和的男人便一人给他们倒了一杯温水,还塞给他们每人一块巴掌大的糕点。温热的茶盏握在手里,感觉心底都被熨烫的火热起来,还有糕点的香气,一直朝鼻子里钻,惹得几个小的忍不住咽了几口口水。
真香啊!
他们真的可以吃吗?这么好吃的糕点给他们这些乞儿吃,真的不是在做梦?
年纪稍大一些的男孩看着阅历便丰富一些,此时便露出几分警惕来。偶尔也有所谓的善心人出现要带他们走,不过仅有的几次挑选的却都是他们这些乞儿里长相好看的,像是他和旁边坐着的大头,就没人会挑。尽管他每日都想方设法把自己捯饬的看起来整洁一些,可那些善心人,却从不挑他。大头和他妹妹,瘦得一阵风就能吹跑,更是无人问津。于是他们便一次一次被留下来,毫无希望的过一日是一日。
但是,并不是所有被领走的人都是去过上了好日子,想到自己无意中发现的那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名叫黑蛋的男孩,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冷吗?来,再喝点热水,把糕点吃了,胃里有些东西,身体就能暖和些。再忍忍,等到家换上厚衣裳,你们就不会感觉冷了。”
黑蛋僵着脸接过项渊递来的热水,他想笑一笑,可却怎么都扯不动面皮。他能感觉到,面前的男人气质温和,并不像歹人,所以他才愿意被他带走。可到底不知道是要被带走去做什么,心里难免忐忑。
偷眼打量和男人坐在一起的小公子,眉清目秀,干干净净,叫他们一瞧就打从心底感觉到卑怯。
“你们吃啊,这个糕点可好吃了,我每次都能吃好几块呢。”
许是见三个小的没敢动嘴,壮壮一面示范似的大口咬糕点,一面招呼他们尽管吃。
大头的妹妹到底年纪小,最先受不了糕点的诱惑,见壮壮吃得香,又听他一直劝他们吃,忍不住低头大大咬了一口。登时糕点香甜的味道充斥口中,她一面狼吞虎咽,一面空出一只手悄悄的扯旁边的哥哥,努力安利:“哥,你吃啊,可好吃了,可甜了。”
项渊见两个男孩很是紧张,越发笑得温和:“吃吧,吃完还有呢。”
黑蛋喉咙滚了几下,最后终于抵不过糕点的诱惑,低头开始大口吃起来。大头见黑蛋吃了,自己也急忙低头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眼底发热。
这个糕点,真的很好吃,好吃的他都想大哭一场。
很快,马车便停了下来。项渊抱着壮壮下去,又叫车夫把黑蛋几个也抱下来。然后便带着几个小的,径直跨进巡抚衙门,朝内宅的方向去。
黑蛋和大头打从看见巡抚衙门的招牌,腿脚都是软的。打死他们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从巡抚衙门的大门迈进来。
带他们走的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怎么到了巡抚衙门,就跟自家后院一样?
忐忑不安的随着项渊倒了内宅,听到消息的赵慎早早披着大氅候在外头。见他们进来,先是拉着项安珏的手细细问了一会儿。项安珏今个出去一下子就找到两个合心意的跟班,心情非常好,忍不住跟赵慎显摆了一下跟在身后的两个男孩。赵慎见除了两个男孩外,居然还有一个更小的女娃娃,便疑惑的看向项渊。
“这是大头的妹妹,才四岁。”
项渊这么一说,赵慎再看三个孩子,就忍不住有些心疼。不说大头和他妹妹,那是明眼一瞧,就知道典型的营养不良,头大脖子细,瘦弱的恨不得风吹就倒。便是那个叫黑蛋的,看着像是壮一些,可手脸却全都红通通的,细看有些地方已经肿起老高,明显是冻伤。
“快,王清,你先带他们下去好好打理打理,洗漱后,该抹药的就抹药,都打理好了就带过来用饭。”
不先洗漱是不行,黑蛋和大头兄妹两个,只有黑蛋脸蛋和双手看着稍微干净些,大头兄妹那真就是乞儿样儿,乌漆嘛黑的,且全身上下不止穿的单薄,还灰扑扑、脏兮兮的,一看就不知多久没洗过澡。巡抚衙门里头的下人不乏看人下菜碟的,这两个男孩子可是要做为壮壮的跟班培养,势必要赶紧把形象树立起来。
王清应诺一声,便过来带着三个小的下去洗漱。壮壮见他爹爹似乎和阿爹有话要说,便自己一溜烟的窜去屋内。阿爹可是说了,里头有齐掌勺做的南瓜小甜饼。
三个小的分开从里到外洗个干净后,又换上厚实的新衣新鞋,打扮齐整后,被带到厅里用饭。
桌子上早已摆好热气腾腾的饭食,宣软白胖的馒头,亮晶晶的米饭,散发着浓郁肉香的汤羹,色泽鲜亮的炒菜,无一不引得三个小的狂咽口水。
王清也是苦日子过来的,见三个小的实在瘦得可怜,便索性先一人给盛了一碗汤,温言嘱咐他们尽管敞开了吃,吃得饱饱的,主家才高兴。
黑蛋多少明白以他们目前瘦小的模样,怕是根本入不得主家的眼,既然人家善意已经摆了出来,他们便按着主家的意思走,至少叫人家瞧了也高兴。
大头见黑蛋坐下开吃,便拉着妹妹也坐下,一面细心的照顾妹妹用饭,一面速度飞快的狂塞东西。
吃得饱饱后,他们便被带去休息,负责带路的人告诉他们,项大人说他们年纪太小,又亏损的厉害,先好生歇一歇再说别的。
等三个人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大白日的被要求先睡一觉后,便是年纪最小的大头妹妹,也忍不住惴惴不安。
“哥,咱们日后真的能住这里?这屋子是分给咱们的?被子也是咱们的?”
大头闷闷嗯了一声,双手小心翼翼的摸上崭新的棉被面,厚实柔软的触感叫他也生出不真实感来。
“黑蛋哥,这,这是衙门吧?咱们真的能搁这住下来吗?”
黑蛋闭着眼睛,仔仔细细体会睡在棉被窝的里的感觉。
“嗯,目前来看是。我听人说项大人是个好官,能被他挑进府来,咱们可是走了大运。大头,你平日里管着些你妹子,好生做事,咱们一定要留下来。”
大头狠狠点头。
从餐风露宿的街头乞儿到能睡暖被窝,吃饱饭的项大人家的下仆,他闭着眼都知道该怎么选。他定会好好表现,努力干活,一定不叫人瞅着不好赶出去。妹妹还小,干不了太多活,但是他会多干活的,定不会叫人嫌弃妹妹。
*
项渊一面揽着赵慎朝屋内走,一面问媳妇有没有哪里不舒坦。媳妇月份越大,身子越重,他每日都要问了几遍才安心。
每次听到项渊什么都不顾先问他的状况,赵慎都止不住心底发软。
“放心好了,这个小家伙许是和壮壮一样,不是个闹人的。”
“嗯,这才乖,等出来后爹爹给你打玩具玩。”
项渊伸手摸摸媳妇微微鼓起的肚腹,满脸含笑。“媳妇,你说壮壮有没有觉得多个弟弟心里头会不舒坦?”
赵慎奇怪的看向项渊,问:“为何要不舒坦?多个兄弟,多一份力量,且日后还有人陪着玩耍,这样的好事,壮壮怎会觉得不舒坦?我瞧他该是很高兴才对。”
呃······
面对媳妇看白痴样的目光,项大人眨巴下眼睛,心里内牛满面。
该怎么解释现代社会独生子女面对放开二孩后的各种别扭心里!
“王清是怎么回事?”
赵慎听后,叹了口气,道:“正想跟你提呢。王清从今起就是咱们的下仆,签了十年契约,我同意待他哥儿小丫成年后就许他们自由。”
项渊皱眉想了片刻,道:“许家湖容不下他们了?”
赵慎便是心情再沉重,听项渊准确无误的猜出原因,不由露出笑意:“淙子果然心思通透。”
“媳妇这么夸我,不表示表示实在不是我的风格啊。”
说着,项渊照着赵慎右脸,啵的亲了一大口,末了,还回味无穷般砸吧砸吧嘴。
赵慎笑着掐了把他的面皮,道:“捏在手里头倒是挺薄,怎的平日里就感觉不到呢?若不是亲手体会,八成要以为这就是铜墙铁壁。”
项渊哈哈哈大笑:“媳妇,你拐着弯骂人的本领越来越高级了。”
赵慎扔给他一个白眼后,这才讲起王清的事。
高敏行及其下属最终被定罪,王清手里的证据至关重要。自打王清站出来举证高敏行,并且坦诚自己忍辱负重、刺探敌情的行为,刚开始的确得到了许家湖一众百姓的理解,很多人觉得他能抛下廉耻,就为给亡夫鸣冤,是十分值得敬佩的事。可惜,等河间府动乱慢慢结束,王清在许家湖的处境却慢慢变得艰难起来。一些顽固族亲,暗地里一直认为王清坏了王家清誉,而夫家这头的族亲,也有人觉得虽然王清是为了给大山伸冤,可他的行为着实没了廉耻,恐其带坏族里未婚的已婚的女子小哥儿,便合起伙来疏远冷落王清,更有甚者,白日黑夜的跑到王清家门前谩骂,诅咒他早死早超生。王清的婆婆被气得病倒在床,小丫也被吓得不敢出门。
实在过不下去,王清便毅然决然的带着婆婆和小丫离开许家湖,打算在府城里找个活计,养活一家老小。可惜,他只是个哥儿,许多招工的地方一瞧他的模样身段,就全都摇头。他们要的是壮汉苦力,可不是娇滴滴的哥儿。跑堂的、掌勺的、卖苦力的,等等,竟无一处能叫王清留下试一试。就在王清满心绝望,看不清前路时,他遇到了赵慎。
“我瞧他着实是个苦命的,可性子又这般坚韧,便不忍心见他潦倒落魄,陷入绝境。正巧,我这里也需要一个帮忙打理事务的,索性就把他们一家接了进来,也不按卖身算,只签了十年活契。”
说完,赵慎便看向项渊,虽然表面很镇定,可眼底闪烁的目光,却显示出赵慎忐忑的心底。
王清的经历毕竟不算光彩,在一些大男人眼里,他那样的行为纵然有苦衷,却也的确触及了很多男人最为看重的底线。
赵慎能确定淙子不会在乎王清经历过什么,可他不确定淙子会不会在意王清留在巡抚衙门。
看透媳妇心底的忐忑,项渊好笑的微微使力捏了捏赵慎的手,道:“放心,我不是那等自高自大的,对王清没什么看法,也不会在意外界怎么瞧。且难得媳妇做一次决定,无论怎样,我都会支持。”
赵慎放下心,朝项渊身边靠靠,勾起他的一只手,带着薄茧的指尖从手背划到手心,双目湛湛,嘴角含笑。
“得淙子,我之幸也。”
项渊反手握住赵慎的手,另一只手搂住赵慎的腰,使得他紧紧贴近自己,之后,抬起握着的手放到嘴边烙下轻柔的一吻。
“我心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