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他们约莫是已经打起来了罢。”无乐左手落下一子,瞧着棋盘上势均力敌的情形,右手执子在盘上轻轻一扣,胜负已定,他倏地起身,“走罢,也该去见一见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了。”
“阿琬登基之后,哀家倒极少见你进宫了,今日来见哀家,是为了田蚡伤人之事么?”
无乐并不意外太皇太后连此事都知晓,若是她真的一无所知,就不可能今时今日还屹立于这长乐未央了。但他今日来,为的着实不是此事。
“武安侯纵仆伤人,此事已经交由京兆尹处置,是非曲直届时自有定论。臣今日来,为的却是两个字。”
太皇太后敛了笑容:“你且说来。”
尽管知道太皇太后不能视物,无乐却依然选择了直视这位老人家:“盐铁。”
“陈瑜啊,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臣知晓。正因为知晓,臣才要提出此事。先帝行马邑之围之时,您并不赞同,无非是担心先帝穷兵黩武,以致孝文孝景两代皇帝的积累灰飞烟灭。可马邑之围已成,军臣单于已死,匈奴人必定要报仇。是以今上一即位便遇着匈奴犯边,不得不打。匈奴人记着这仇,和亲之策百年之内不可能再行,把匈奴打退、打服就成了我们必须要做的事。”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谈何容易,高皇帝当年不也照样被围在了白登么?那时的军队可谓身经百战,他们对匈奴尚且无能为力。如今天下太平已有百年,刀钝刃乏,一旦兵戈再起……怕是我大汉男儿十命才能换得匈奴一命啊……”
无乐苦笑,太皇太后说的不错,可如今大汉还算国力充沛,对匈奴尚有一战之力。若是此时不打,再等下去,迟早会被匈奴反攻,届时可就不是舍地和亲能止得住的了。
“那时,怕是我大汉河山都要生生被匈奴铁骑踏碎了……”
太皇太后何尝不知,所以她终究还是同意了刘彻的马邑之围。内有诸侯作乱,外有匈奴犯边,如何选择,并不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
“纵然江山易主,不可使外敌入侵,他日史书工笔,也可无愧于心。当初您如此作想,如今又何曾变过?”
无乐这一番慷慨陈词,确实是说到了太皇太后的心里。她老婆子心里雪亮,刘氏江山若是落到了匈奴手里,她死都无颜去见孝文皇帝,可如今可算不得什么好时机啊……
“你一向有主意。”太皇太后看向无乐的目光满是慈爱,她想到了无乐小时候的样子,“小时候便是如此,只喜欢和你阿姊一起。你早慧之名传遍长安,你阿母更是听不得旁人说你半点不好。做长辈的最看重的,当然是子孙的未来。”
无乐眼眶微红,这是他的外祖母啊:“陈瑜不孝,累得外祖母操劳。”
太皇太后笑眯了眼睛:“从小便循规蹈矩,跟那帮老学究一个样子,哀家倒是真的好久不曾听过你叫‘外祖母’了。”
无乐一时有些哽咽,太皇太后接着道:“你一向如此,也不必自责。现在,跟外祖母说说你的想法罢。”
无乐点头:“匈奴人兵强马壮,要想打服他们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单凭孝文、孝景两代皇帝的积累根本不够,先帝时一场马邑之围便已消耗不少,这也是您担心之处。”
太皇太后点头:“不错,哀家并非没有见识的后宫妇人,只是前线进军的粮草、战死将士的抚恤,这都是要钱的。就算是攻下了匈奴的地界,我们也收不回来什么,这么个大窟窿,可不是孝文、孝景两代皇帝的积累就能抵上的。”
“所以臣才说,臣此来,为的是‘盐铁’二字。”
饶是太皇太后这种见惯了风浪的人也骇得不轻:“你要动盐铁?”
“是。”
太皇太后摇头:“陈瑜啊,你可知道你今日的话一放出去,会有多少人要派杀手来要你性命么?”
“臣,知道。”
“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要做?”
“非做不可。”无乐斩钉截铁,“太皇太后,大汉等不得了。”
“一两日的功夫总还是等得的。”太皇太后觉得有些疲了,“据哀家所知,你对盐铁商贾之事并不在行,此番,是谁教的你如此?”
无乐哑然,也只能如实交待:“侍中,桑弘羊。”
“哀家记得,当初为了你能时常出入皇宫,先帝才给你加了个侍中衔,这个桑弘羊想来是那时便认识的?”
“是,桑弘羊是商贾之子,臣曾经和他讨论过商贾之事,颇有所得。”
“既如此,这盐铁之策,你让他向哀家述来,算算时辰,皇帝也快来了,便一起听罢。”
无乐苦笑,他本就知道,太皇太后不可能让他这么个亲外孙身处险地。桑弘羊一开始打的也只是让无乐替他引荐的主意,可无乐知道自己出面才能引起太皇太后和刘琬足够的重视,盐铁之事实在太过紧要,容不得半点疏忽。
然而太皇太后既已做了决定,无乐就只有奉命而行的份,他行过大礼之后方才退出大殿,去找桑弘羊。
桑弘羊并不意外,他当初献上此计,为的便是搏一个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无乐身份尊贵,根本不愁这些,太皇太后自然不许他去涉险。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无乐肯替他引荐,便已是天大的恩情了,他又如何会心存怨望?
“路是我自己选的,陈侍中不必内疚。若此次侥幸不死,来日必报大恩。”
桑弘羊一礼而去,无乐看着他的背影,呢喃一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