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府,芳华居。
“小姐,天色晚了,咱们不如早些歇息吧。”翠微看着主子白皙平静的侧脸,在旁小心开口。
从早上起小姐就茫茫然的盯着雕花菱窗外的景色发呆,用饭时也不甚用心,随意吃了几口便撤下,然后又开始发怔,一直到此时。
周雪汝披着软裘卧于塌上,目光流连于窗外,一只晶莹修长的手捏着一柄丝绸圆扇的扇柄,无意识的来回转动。听得侍女唤声,美人扭过头来以帕掩面,轻咳了几声,容色恹恹的回:“梳洗罢。”说罢便扶着翠微的手行至妆镜前坐下。
翠微赶忙应了,差人赶紧的弄热水供主子梳洗——上次稍许疏忽,便让娇滴滴的贵小姐咳疾复发,折腾了几乎一个月才堪堪见好,这回说甚么也要更仔细小心些。
镜中人的肤色很白,几乎称得上是惨白,柔和的眉眼长期垂着,细淡的眉毛如嫩柳飞过留下的美好痕迹。周雪汝盯着镜中女孩儿良久,一开口仿似幽幽轻吟:“翠微,表姐和表妹可回来了?”
“回主子,两位小姐都回来了。”翠微正为主子散着发,听她发问,手下动作更加小心,心上如同装了十七八个警钟,回答的也更加谨慎。
“你怕甚么?我还能哭哭啼啼,堕了周家面子不成?”周雪汝皱着眉,对自家侍婢太过小心的态度有些不满。
翠微闻言,忙放下手上活计,低着头将手绞了,后退两步请罪道:“小姐莫气,是奴婢眼皮子浅了,求小姐莫怪。”
“你是我从旧府上带过来的,如今却不同我一心,处处对我揣摩敷衍,生怕我心眼小与别人结了梁子,从而让你的日子不好过对不对?”不知触动了心头的哪根弦,周雪汝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哀哀怨怨,其中还杂着一股伤心造就的恼怒。
“小姐,奴婢绝无此意!你这样说就折煞了奴婢了!”翠微一听,立马跪到地上,噗通一声闷响,她膝行至周雪汝旁边,将主子的腿抱了,仰头陈情道:“小姐,翠微打小伺候小姐,如今已有十个年头,奴婢从始至终都跟小姐一条心,还望小姐相信奴婢,不然,奴婢只有撞柱以证忠心了。”
说着说着,翠微眼中泪珠松松垮垮,几乎就要掉下来。
周雪汝听罢,似受不了般偏过头去,可眼泪却忍不住,一颗颗往苍白的颊下滚,声音压抑,“我何尝不知你是忠心的?可在这里,处处要看人冷眼,我,我也只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罢了……”
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拿帕子捂了脸,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呜呜咽咽的从帕子中传来,翠微见小姐这般,也红了眼眶,豆大的泪珠落了一两滴,却忙用袖子抹了,努力劝慰道:“小姐且放宽心,你是夫人的亲舅侄女,哪能用可怜虫来形容呢?小姐的身份顶顶的金尊玉贵,何必在意旁人一些入不了耳的闲言碎语?”
“话虽如此……哼。”周雪汝泪意涟涟的脸上浮现一丝嘲讽,最后却只用一个轻轻的哼声收尾。随后表情又怔怔的,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中。
“小姐,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就放宽心在曲府过下去吧,不要再想那么多了,好吗?”翠微见小姐又开始回想旧事,着急的不得了,连忙打断她的回想。
周雪汝垂了眼,眼圈周围是一圈嫣红,就像画了最自然的桃花妆,她低低应道:“……嗯。”
“奴婢这就为小姐去催热水,小姐且等等。”翠微稍微放了心,生怕自家小姐变卦,一起身就步履匆匆的迈出了门。
四下安静。
小一些的丫鬟都在外面候着,闺房此时空空荡荡,烛火静静亮着,周雪汝抬头小心的环视一圈,确认无人,脸上才带出些憧憬,她微偏着头,不知低声呢喃给谁听道:“……我,我也想出去看一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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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娘,你对峥嵘……是不是太过严厉了?”晚间,黎战勋皱了一下眉,还是将话问了出来。
“哦?我严厉?”谢巧蛮坐在妆镜前边卸首饰边反问丈夫,语气里漾着一股漫不经心——她素来喜欢自己动手。
问这话时黎战勋正坐在床边泡脚,他看着自己泡在盆里的脚,动了动,盆里便生出些水花响声,“难道不是?稚娘似乎对峥嵘格外严厉与不同,我起初以为你是怕他因是幺子,容易养坏性情,可峥嵘功夫练成的时候,你又极力反对他上战场历练。有时候……我也不懂你在想些什么。”语气平静客观,是坦坦荡荡的疑惑。
谢巧蛮取耳坠的动作顿了一下,转瞬又恢复如常:“夫君多虑了,峥嵘从小就皮,我不对他严一些,以后他还不翻了天去?”
“那不一样。妘寰皮起来不知道比峥嵘嚣张到哪里去了,但你从来不责骂她……”谢巧蛮扭过头,黎战勋先她一步摆摆手,制止她开口,“不要拿妘寰是女子的那一套来敷衍我,当铠和当敏,小时候捣乱起来,哪个不是人憎狗厌?”
谢巧蛮转了转眼珠,撇撇嘴:“夫君把话都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沉默几瞬,黎战勋再度开口:“峥嵘也大了,他的婚事……稚娘你可有打算?”
保养得宜的美人终于收拾好了自己,她起身走向床边的男人,取了旁边搭架上的布巾,蹲下为丈夫擦脚:“夫君急什么?当敏还没有着落呢,还有妘寰……妘寰和当敏才是压在我们心头的大石,峥嵘还是个孩子,他自己都傻头傻脑的,又能懂些什么?”
黎战勋低头看着相伴已有二十年的发妻,她仔细的为自己擦拭脚上的水渍,神情专心的不带一点旁骛,仿佛手上捧着的是什么稀世珍宝——可那其实只是一双粗糙发硬,老茧横生的男性大脚,就连脚指甲也因多年沙场磨砺而多处皲裂,显得面目可憎。
服侍完丈夫,谢巧蛮起身自然道:“我去看一看峥嵘,夫君且先休息,这孩子,现下怕是躲在被窝里偷偷哭鼻子呢。”说到哭鼻子三个字时,话里带上了一丝明显的笑意。
黎战勋也不说同夫人一同去,随意的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又吩咐小厮去书房给自己拿一本兵书解闷。
看妻子穿的单薄,还特意嘱咐她道:“小心倒春寒。”谢巧蛮笑着应了一句好,唤了夏夏同自己一道。
正要走时,黎战勋蓦然道:“等等。”
“夫君还有何事?”谢巧蛮回头,有一丝不解。
黎战勋趿着鞋下了榻,径直走到妻子面前,将她头上的兜帽拉紧,确认绒毛紧贴发鬓,寒风无论如何都进不去,这才眉头稍缓,语气平淡道:“卿卿一如既往的粗心,如未嫁我之时。”
他顿了一下,又道:“但有我。”
但有我,就够了。
这句含蓄的弦外之音谢巧蛮显然是听懂了,她冲夫君嫣然一笑,抿着嘴微微低头,暗地里掐了一把连说哄人的话都硬邦邦的黎战勋,扭身就走了。
“夫人和老爷,真是羡煞旁人。”夏夏拎着灯笼,边走边赞叹。
谢巧蛮双手拢在袖中,捧着一个手炉,她听着四周因黑暗笼罩而肆无忌惮,逐渐多起来的啾呦虫鸣鸟叫,走着走着忽然顿住脚步,抬头看着头顶河汉中数不清的熠熠星子,脸上笑意缓缓褪去,重新恢复成一副矜贵的模样。夏夏不知主子怎么了,但还是听话的同谢巧蛮一同停在原地。许久,身边人才带出了些叹息和烦恼的意味:“十八……确实大了。”
夏夏的眉毛也微微皱着,似不知该如何回复,只能搜肠刮肚的安慰道:“夫人也别太着急……”
“我不急,可有人急。”
谢巧蛮悠悠回复道:“我嫁给夫君的时候,是十七。”说罢又叹了一口气:“这是在敲侧边鼓呢,夫君恐怕……”
春寒料峭的夜里,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罢了,走吧。”“是。”
烛火通明的卧房内,黎战勋不紧不慢的翻过一页,眼神从书里出现的旁敲侧击这四个字上一晃而过,神情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