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安无事地处着,每日故作心照不宣地胡扯着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决口不提那日在青楼季言秋未能出口的话,不觉已过了好些时日。
距去季府那日大概有个半个月左右的光景,蔚忱终于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估摸着对方此时口风约是会松了些,一日饭后他未如往常一样去院里散步或研究些书卷,却透过袅袅烛烟盯着季言秋。
蔚忱清清嗓子,开口道:"你究竟与蔡京有何牵扯?"
季言秋也不瞧他一眼,自顾自道:"今晚月色甚好佳人美酒在侧——你瞧那月光甚是皎洁——''
蔚忱的重点完全被他带偏了,愣愣地接道:"膝下儿孙环绕?''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才反应过来,强忍怒意道:"恕我冒昧,敢问阁下是否患有眼疾?''
季言秋面不改色道:" 你瞧那星子甚是璀璨――"
蔚忱也面不改色道:"抱歉,今夜乌云重重,恐难有明月皎皎,群星烁烁。"
季言秋丝毫没有蹩脚的扯淡被拆穿应有的羞愧,将身子往后一仰,竟露出许些悲意,凄凄惨惨道:"眼病经久不愈,估摸着是个废人了,我后半生多靠你关照了――蔚兄。"
一声蔚兄叫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真真是见者落泪,闻者伤心,不知要引多少纯真少女为之掏心挖肺。
蔚忱:""
把半辈子托付给一个现代来的完全不熟悉地方的人,很好,季先生很有想法。
蔚忱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意思接口他那句不要脸的话,将扯得老远的话题绕回来:"究竟是为何?''
季言秋收敛了玩笑神色,看着他的神情竟显出了几分犀利意味:"无须过问过多。"
"此事至此,于你已矣,不必再提。"
蔚忱也是被激起了愤怒情绪,他面露冷然之色,道:"若我不从,你又该待如何?"
"抉择在你,不从也罢,你便寻他人问去,"季言秋揉了揉太阳穴,烦躁地道,"我不愿骗你。"
蔚忱揉揉眉心,道:"那日藏匿于墙外的人是谁"他一字一顿地道,"摆明了是跟你有血海深仇的,否则你不会急于撇清自己与二位姑娘的关系。"
季言秋的眉目斜斜往上一挑,摆出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来。
蔚忱看他看得牙有点痒,磨了磨牙,装出诚恳模样道:"他们会相信两位与我们毫无关系?''
季言秋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 如果对方就此打消对两个姑娘的顾虑他还躲什么,一群弱智有什么可怕的。
他们那日在确定青意与萤的立场后所说的话尽为对窃听者的误导。那人许是依旧心存顾虑,疑惑话之真假,索性破罐破摔,现身仓皇逃走,为是诱使他们放下戒下戒心,道出真话。否则就他们那样鲁莽失败的窃听,蔡京也是不用混了。
蔚忱意识到自己脑子怕是有点抽风了,闷闷道:"只是你何必将自己置于不退之地,公然于蔡京挑衅?"
季言秋本想说"宁于揭其罪状中死,不愿为苟生懦夫",话到嘴边却变了个样:"若是他愿放过我,何必在意此等琐事趁着他还未杀上门来,先保住两位才好。"
听起来倒像是蔡京吃饱了撑着的。
蔚忱默默腹诽道,也是信了他的话。
不知为何,当对方带着几分调侃意味直直冲着他看时,他的心竟狂跳起来。
"那那我该"蔚忱在话出口时才发觉自己的语无伦次,忙掩饰道,"该怎么做?"
二人相对无言数秒,季言秋渐渐严肃了起来,忽而低声道:"我原以为,你该是知道须去做何事的。"
蔚忱赶在对方再度发声前开口道:"我本来确实是有些计划的。"
他舔了舔自己有点干涩的唇,含着笑意对上季言秋的双眼——"可是——''他艰难地逼自己继续面对对方那双黝黑的眸,"一遇见你,就只想守在你身旁寸步不离了。"
所谓的一眼万年,约是莫怪乎此吧。
从醒来的那一刻开始,便有不知名的情愫暗中飘荡,生根发芽,直至此时破土而出。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面对面地对对方告白似乎抽干了他浑身气力,他勉强维持着笑靥使它不至于显得太过僵硬,好似一个待嫁的还未见过郎君的少女,惶恐而又欣喜地等待着自己的郎君掀起盖头。
季言秋闭了闭眼,指关节不觉已被自己捏得发白。
一别七年,物是人非,内心已是荒芜一片,杂绪乱长,铺天盖地而来湮没了鲜衣年少时远远的回眸一瞥。
然而他自欺欺人的假面在重见时仍然被轻易地连根拔起,带出一串夹杂着心房血液的纷飞记忆,至今仍会因对方的言行颦笑呼吸加促,明知相见不得却不禁为对方情话动容。
他缓缓地以一种与他平时语气完全不可相提并论的,一种死灰般淡然的语调道:"儿时我娘曾找人给我看相。虽说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可他的话我至今记得深刻。"
"他说:"你是个薄情之人,对自己,对至亲,对心悦之人,皆是如此。一生情路坎坷,终为自身淡情之性栽了跟头,自是无法享有凡人情爱,磋砣半生,不得——""
他以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粉饰并不太平的心境,似乎就能够真的心如止水,再不起涟漪一般。
皆是无能者的垂死挣扎。
""——不得善终"。"
蔚忱喉头一阵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言秋似乎对桌上的香炉产生了莫大兴趣,眼睛不曾离开这东西片刻。
蔚忱完全沉浸于自己还未开始就结束的悲凉初恋,隐隐约约听到季言秋说了"有场大劫"几个字,才愣愣地仰头看他。
蔚忱:"那那你当我不曾说过。"
季言秋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道:"可为何此劫一定得避过呢?''
"如果情劫命中注定,若我因此天打雷劈,万劫不复,也心甘情愿。"
终究无法以漠然面孔释然神色直面对方,兜兜转转起起浮浮亦不能放下执念。
若可与子携手共白头,蚀骨剖心也甘之如饴。
哪怕从二人开始时便知这不过是道深不可测的黑洞,哪怕深知二人相遇不过是不同时光时空的偶然交汇。
既然萍水相逢,故人如初,何不以心拥覆,以案头朱砂将青青子衿与死生契阔皆化作昔人容颜,两生往返孟婆不知其意何如。
也罢,烟雨一蓑,只叹任平生。
蔚忱沉默了半晌,定了定心神,听见自己声音说道:"这是你说的。"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应知。
"往后无论你是要隐居一生,亦或是掀起大风大浪,"
蔚忱轻笑一生,道,"我都会和你一起。"
季言秋深深看着他,欲言又止。
"别急着打断我,"他突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无你之地,无处可去,无法可及。"
""
蔚忱的眸因他无言的默许一瞬间亮了起来。
他的神智一时有些游离——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一个素昧平生的同性古人表白。
"你再也不会只是一个人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扑过去搂住对方,带起一阵微风吹得烛焰明灭不定。
许久未出声的季言秋动作僵了僵,才缓缓回抱住他,悄声道:"我一直害怕你有一天突然离我而去,不辞而别,曾不吝情去留。"
似乎照应了一个几年前的谶语。
不带一丝尘埃走,但留一地空忆。
蔚忱的双臂不自觉地紧了紧,明其故。倒像是不受人脑神经中枢控制,而是长在石头上一般。
季言秋恍若未觉,声音又放得轻柔了些:''所以我经常会想——这人世间若有一把能锁住人心的锁便好了。"
谁又不曾渴望呢。
无奈只是饮鸩止渴,毒性已然透骨。
语毕,他俯下身,嘴唇轻擦过对方耳廓,对着仍处于愣神状态的蔚忱,轻笑一声,吻了下去。
蔚忱仍是木讷地瞅着他看,完全没有接吻时应闭眼的自觉。
啧,不解风月。
然而蔚忱只是觉得,季言秋在吻人时竟然温柔成这样子不科学,自己简直要溺死在他的眼神里。
完了,他这辈子怕是要栽在这人手里了。
他无端地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睡意,眼睑不受他支使地垂了下去,在顿然恍悟时为时晚矣,只能捕捉住阖眼的刹那对方眼中流动的不明复杂情愫。
季言秋低头轻嗅醒脑的药膏,自嘲地笑了笑,手穿过对方腋下将他打横抱起,随手熄了不知何时被他点起的香炉。
以蔚忱敏锐的直觉本是可以察觉到气味有异的,但季言秋选的时机恰恰在他告白之时,使他于心神不宁中意识不到一丝半点不对劲。
季言秋喃喃自道:"你定不能随我踏上此条不归路,唯有将你送至蔡京监视不得之地,知你安好,念及时方能有许些慰籍。瞒了如此些事,望能相"
"愿君珍重。"
"相知"二字生生被他咬着牙收了回去。
"只是方才对你说的却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再不会让第三人听到的话啊。"
可笑的是,当他道出那些动人情话的下一刻,便欺瞒了对方。
而这些解释的话,蔚忱却是已听不见了。
如此注视怀中人良久,他的视线渐渐晕开一层流光溢彩的热切,终归于死寂。
他将对方移至床上,为他细细的掖了掖棉衾,起身至窗边站定,手抚着窗框,眸光被深夜染上黑边。
立马有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从角落中走出,竟是无声无息,沉稳冷静得本不似这个年龄的孩子。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还未来得及褪去的稚嫩:"公子有何吩咐?"
季言秋淡淡笑道:"要你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少年此时已经走进里屋,闻言昂头铿锵道:"公子保了阿洛一家性命,阿洛定永世追随公子,死不违叛。"
季言秋笑意更甚:"若我要你离开我自保呢?”
阿洛一惊,失色道:"万万使不得!"
他稳了稳音调,颤着声又开口道:"公子到底是为何?”
季言秋反倒是认真了起来,一字一顿道:"从或不从?"
没等阿洛回答,他便又道:"蔡京的人呢?"他负手逆光而立,天地间铮然劈出他萧条背影。
阿洛垂着头,似乎有点难过,细若蚊声:"忙着对付石公弼呢,手下的也如您所言被我们的人引走了,"他稍稍哽咽了一声,"若此时得到风声疾速赶回,也需得费上好些时日。"
阿洛急急道:"公子可不——"
季言秋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嘴角噙着笑:"我走不了。你——一并将他带走吧。"
阿洛正欲泪下,见其人又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一时间没反驳对方。
"这是——''他倒退了两步,见了死人复活都没有这么震惊的。
"嘘——"季言秋打断了他,"万不可声张。他不应再次被扯进这食人的政治中。"
"蔡京和他走狗恨我入骨,必然不会就此放过我。你们跟着我,危险益多。"
室中一时皆无人出声,半晌才听季言秋长出一声叹息:"若我无事,我定去寻你们。"
言下之意是,不管季言秋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不要回来,躲得越远越好。
"你的职责便是――守着他,不可出任何差错。"
他转身回到床边,手停留在沉睡的人的鬓发上方,指尖颤了颤。他倒抽一口气,硬是将手收了回来。
他将唇贴进对方耳边低吟浅唤,如同情人私语。
"是。"
阿洛应是知晓再与对方争执下去无用,颓然于木椅上,双目戚然,喃喃道。
阿洛的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肩微微耸着,极慢地走向小院,不时蹉跎,五米多的距离竟如同走尽了一季花开花落。
就在他走出房间的前一秒,他猛地回头, 像是等待着季言秋改变决定。
季言秋一眼也没望过来。
季言秋听到对方脚步声渐小,才抬起头来,注视着对方走去牵了辆马车。
他摊开掌心,一个剔透的玉块折射出他如无波古井的双眸。
他倾身拉开床头的紫檀柜子,里面唯独放了一个物事。
这是他初见昏迷的蔚忱时,从他颈上取下的。
季言秋凝神屏息将这东西绕过红线,与自己的玉绑在一起,碰撞出清脆干净的声音。
如果凑近了看,定能发现——这显然是个不知何故裂为两块却被人再度拼起的完整的上好玉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