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检查的关口人头涌涌,身穿黄色军服的日本士兵拿着明晃晃的刺刀粗暴地检查过关人的衣物行李。
这些人中男人大多穿破旧长袍,戴旧帽子,女人则穿着不知沾染了多少尘土的旗袍,头发散乱,脸色蜡黄眼神疲惫,一副贫民窟中工人的模样,驼背垂头老气横秋,倒是与他们所属国家目前的状况默契地一致。
自火车站轰炸后,上海正式沦陷,不论富人穷人都匆匆忙忙要往内陆跑,关口前队伍长得望不见尾。
梁继媛和姐姐梁继璇垂头混在人堆里,平日的珍珠耳饰和白玉手镯通通摘下了,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如今乱得像鸡窝,一身牙白色旗袍变成灰白色。
回想起前些日子的轰炸,继媛心有余悸,那街上此起彼伏的女人的尖叫、婴儿的哭喊、因失去亲人的痛苦或受伤而发出的惨叫,谱写成她耳膜里一遍遍回响的地狱协奏曲,那些人近乎扭曲的面孔和满街巷带着余火的残垣断壁如同噩梦,却带着令人窒息的真实。
因未和父亲一同下南洋,她与姐姐一同奔沪投靠未婚夫――如今已随**撤退的――陈东祥,虽说知道上海歌舞升平的日子不剩多久,但太平日子结束那天真正来临时她到底仍不知所措,全赖姐姐弄脏自己挤入这贫民群里。
人群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八月的日光炫目而炙热,空气被烘烤得闷热,像压抑在人们心头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继媛已不想再抬手擦汗了,她机械似地随着队伍一点点往前挪,思绪已经飘远。
和陈东祥时隔多年的第一次相遇,是她还在岭大念书的时候。说来也怪,二人明明多年未见,却仿佛知己相谈甚欢,纵不多时东祥返校,亦书信未绝。对于一直希望能够得到军方庇护的精明生意人父亲而言,这无疑是好事,在他的推动之下,二人早早便订了婚。
在沪这段时间,她鲜少见到他。他总是来去匆匆,脸上挂着焦急,看着她的目光含着担忧和歉意。她知道,上海是不太平了。
正想着,人已经走到那表情倨傲的日本兵前,她被继璇轻轻一扯衣袖抬头方看见眼前那人不耐烦的表情,忙不迭递上箱子接受检查。
出乎意料地,那人检查了她的箱子和证件,却是不肯放过她们,硬是把她们拉到一边打着手势勒令她们跟随他到指挥处见接受进一步问询。
继媛一惊,不知他从何处看出不妥,却不肯乖乖就范,坚持自己身上没有任何疑点。
那人竖起眉头,伸出一只手二话不说就要扯着她走,力道之大惹得她一个踉跄。
继媛的倔性子一下子起来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吵起来。继璇连忙伸手要拉住她却被一把甩开,只站在一边急红了眼睛。
骚乱引来了旁人注意,也让那日本兵更加恼火。继璇焦急地四处看想要寻求帮助,所见却只有一双双好奇胆怯同情甚至看好戏的冷漠眼睛,她心里刹时间一片悲凉,从前翻过的鲁迅从脑海中走出变成现实。
“干什么?”
那人的手顿了顿,迅速收回去,连带着转身朝来人行了一个标准军礼。
继媛愣了愣,看着眼前上一秒还神气的日本兵一下子恭恭敬敬,抬眼看见一位穿着整齐且明显高级一些军装的日本军官走来,他身旁还跟着一位副官。
继媛有些惊异,下意识转头找姐姐继璇,却发现她背过身去,脸色苍白,手指甚至微微颤抖。她以为是自己给姐姐添了麻烦,忙愧疚地连声道歉。
可继璇却不肯转身,脸色一点没有好转。
那人已经来到面前,稳稳站定。
“姐是我不好,姐我……”
“阿璇。”标准的中文发音,陈述句的语气,一句话硬生生让继媛刹住了话头,她呆呆地看着继璇,后者的肩膀耸了一下,而后缓缓地转过身来,抬起一双了无情感的眼睛。
“阿璇,好久不见。”那人看着继璇,语气里藏着故人重逢的欣喜,目光中流露出的感情却热烈如火,让继璇不由转开眼睛。
“我不以为于此以如此方式见面是值得欣喜的。”继璇垂眼看着眼前人锃亮整洁的军靴,神色一黯,语气也沉了下来。
那人一下便明了她的心情,尴尬的沉默在站在喧嚣人群的边际的三人之间弥漫开来。
“少佐?”
旁人的一句呼唤让他如梦初醒。
“噢,你们要出城吗?前面1有段路前两天炸掉了不大好走,我送你们吧。”他说着,伸出手就要拿过继媛手中拎着的姐妹二人和继璇一双儿女的行李。
出于对日本人的反感,继媛下意识就挪开手,毫不掩饰地摆出嫌恶的表情,暼向他的目光里的怨恨丝毫没有因为他刚刚解了自己的围而减少半分。
但继璇却松开了牵着女儿的手,从她手里夺过箱子递过去:“谢谢你了。”
继媛不解,看向继璇,后者只牵紧了孩子的手,随着那人走。继媛压下心头的不适,随着姐姐跟上前,尽管问题在心中百转千回,但还是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
坐在车里,臀下是柔软的皮质座椅,但继媛却觉得好像有针在扎。
继媛没有办法忽略前排透过后视镜时时投射到身旁紧紧搂着孩子看着窗外的姐姐身上的炙热目光。直觉告诉她,姐姐和这位日军少佐一定不只是简单的故人。
车子在临时设置的火车站下停下了,那人积极地开门下车,又走到后面给继璇开门,帮她接住要往下跳的孩子。
四岁的孩子还不懂敌我,只咯咯地笑,不知为何地自然地要亲近他,这让他很意外,也很欣喜。
但继璇却觉得这一幕很扎眼,低声训斥了女儿一声把他拉回自己身边。此时继媛拿着行李也绕了过来,只觉得气氛尴尬得紧。
继璇见她来了,脚步不停就要走。
“阿璇,”他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以后有什么我能够帮忙的,记得告诉我。”
继璇没有回话,也没动。
小女儿夹在中间,黑溜溜的大眼睛在好奇地二人间转。
“这是我的地址,就算我不在那里了,寄过去的信还是可以到我手里。”他从口袋拿出纸条,塞进她的口袋,才放手让她离去。
进站的前一秒,继媛回头,看见他依然立在原地,目光带着痴迷和沉痛,定定地看向她们的方向,像是送别一别后永不会再见的心爱之人,贪恋最后一秒目光的停留以将她的身影刻入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