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好几日,继璇对北川总是爱理不理,无论他如何费力讨好仍旧冷着脸,连小beky都敏感地察觉到了二人间的冷战,更不必说念瑢了。
在北川第不知道几次被她的冷面逼迫得无奈离开凌波院,念瑢再也看不下去了,上面刚刚才接受了继璇如今他们就这样胶着到底是搞哪样?
念瑢端着清茶推开继璇卧房的门,刚进门便是一绣花折屏,听说是专门叫人打造的;绕过屏风才可观屋内全貌――一木质躺椅,一白色大床,一欧式梳妆台,一小书桌,一圆桌而已,陈设十分简单。
念瑢进去时候看见继璇便坐在小书桌上,头侧开了窗,而她就着眼光在看书。
念瑢把手中端着的茶盏放在圆桌上,缓步走到她跟前坐下道:“你最近在搞什么?”
“你没有感觉他并不完全信任我吗?”继璇没有抬头,边说着边翻过一张书页。
“可你……”
“一般像我这样身份的女人大多希望跟他保持良好关系甚至讨好他,他不可能不知道,若我也如此,他对我的怀疑便难消除。”继璇说着,缓缓放下书,叹道,“他太了解我了。我离开丈夫到他这个敌人身边本就是我不屑之事,他纵然再欢喜也不至于失了理智,他到底会怀疑我有其他目的。”
念瑢不语,本来是看中继璇与北川之间的旧情,如今看来,这反倒成为障碍了。的确,莫说如北川般了解继璇的情人了,就是她这样只与继璇见过几次面的人都不相信她会投靠日本人。
“所以,让他相信我,不再对我设防,就要告诉他,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一个坠入情网的女人罢了。”继璇说着,用手托起脸望向窗外,脸上的神色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哀伤,“男人到底是会存着这样的虚荣的,就像女人总希望有一个男人能为自己抛弃所有。”
……
那一天天气很好,万里晴空,无风却不炎热。继璇在衣橱里挑了半天衣服,最终决定了一条烫金滚边的丝缎旗袍,裙上罕见的绣的不是水仙而是丛丛花团锦簇的艳丽牡丹,这可以说是她最华丽的衣服,当初还是丈夫为她买的结婚礼物,不曾想竟是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准备好东西了吗?”她听见了念瑢进门来的声音,头也不回地问。
“放心吧都好了。”
“好。你先出去吧。”
念瑢离开时候带上了门,看着手里的篮子和里头的小物件,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沦陷以来,日本一边大肆宣扬*****,报纸上天天都是花式日军与人民的友好关系宣传,一边街上看到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便强行把人家塞进各种食堂,也算是绝了。
不曾想,她竟然有一日也要为日本人的虚假宣传献力。
到达这间食堂时真是下午,继璇和念瑢下车以后,花了好长时间才平复汹涌着要冲破喉咙的情绪。
穿过大门,绕过回廊,一个个小房间藏在后院,顶上只开一扇小天窗。
念瑢帮着继璇把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地一间间房地递,继璇一直低垂着眼睫不愿意直视那些姑娘,但念瑢却不,她想要把所见刻在脑海里,成为自己日后不竭的动力。
布满血污的肮脏的脸,蓬乱的头发,破碎得只能堪堪蔽体的衣服,伸出的手上全是淤青,在继璇光鲜靓丽的衣袍映衬下显得越发狼狈。
只有那一双双黑亮的眼睛,看向她时带着复杂的情绪,像是感激她的给予,又痛恨她们与那些在夜晚折磨她们的禽兽是同伙。
“谁要你的东西!肮脏的女人!”继璇的手顿住,她感觉双耳鸣声阵阵,右边脸颊火辣辣得疼,她竟是被扇了一耳光,脸上精致的妆一下子被撕开一道口子。
她愣住了。
“你以为你多高尚,不也同我们一样,谁要你的施舍!”那个女人还在骂,一双眼珠子好像要从眼眶里瞪出来,在肮脏得看不见面容的脸分外凸出。
见她还要再扬手,念瑢连忙继璇拉起来。
周围的人仿佛注意到了这边的骚乱,那女人尖刻的话就像火星子一下点燃了所有人的愤怒,各种咒骂此起彼伏,哪怕是日军鸣枪都不止。
她们把自己多少个日夜遭受折磨的痛苦和怨恨通通发泄到了这个女人身上。
继璇仿佛被使了定身咒一般直挺挺地立着,眼泪扑楞楞地往下掉,任念瑢怎么安慰都是老样子。
日军的兵士用日语叫骂着什么,随便打开一间房便对里面的人拳打脚踢,顿时在这嘈杂的声浪中又多了女人的尖叫。
明明来之前就设想过会是这样的场景,还以为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却不想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她以为自己能够为了那个更高的目标忽视一切,包括报纸上恶毒的评论,街市上人们异样的目光和鄙弃的讽刺,但她不行,从荔枝湾人人仰望交口称颂的梁家大小姐到如今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日本人情妇,差别到底还是太大。
“阿璇!阿璇!”她眼前还是一片模糊,感觉右手被人一拽,背后就贴上了一片温暖宽广的胸膛。
鼻尖萦绕的淡淡的樱花味道告诉她那人是谁。
记得在京都时候,她总是嘲笑他身上有樱花味道,像个女孩子,无论他多少次辩驳是姐姐喜欢把满屋子熏成那味道都无法堵上她的嘴巴。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喜欢那个味道,就像喜欢他给她偷偷带来的酒。
“阿璇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还让松原瞒着我?”
“你不是不相信我吗,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她说着,趁眼泪还没有流干,抬起眼泪看他也不顾妆都要花了。
“我信你,我信你,我信你。”他见她那一脸委屈又无奈的模样,心中疼痛,用力把她搂入怀中,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喃喃道,“不要再做让自己置于危险境地的傻事了,不要再,再让我担心……”
“好……”她闭上眼,眼泪滴落他肩膀,晕出一片深黄,她没有看见北川骤然深沉的眼睛。
念瑢心中百味杂陈,她不知道继璇是怎么想的,也揣摩不出她的心思,但看在她眼中,北川的担忧和愧疚却是真实而不加掩饰的。
“有时候她还可能帮到你。”
看来关于继璇,她还有很多很多需要了解。
念瑢见北川已然带了继璇出去,自己也没有留下的理由。看了一眼歇斯底里的那些女人和那些日本人脸上恼羞成怒的表情,已然可以预见她们即将遭受的严酷惩罚。
继璇,是故意的吧?利用她们的怒火,把它烧到自己身上来让北川愧疚,只是她是否也料想过那些女人的下场?
想到她一脸云淡风轻地翻着书和自己分析形势细说计划,念瑢感觉背后一片冰凉。
她到底是权衡了利弊决定舍弃,还是根本没有考虑?
念瑢不愿意细想,她安慰自己,只要是为了国家,一切都好说。
……
自从那天从食堂回来,继璇在家好几日没有出去,日日就跟beky待在书房教她写书法。
表面上看上去没什么,念瑢也没有收到来自继璇的任何情报,但她却注意到北川那间一直落锁的书房解锁了,然而这却让她心生疑虑。照理说,只是这样一次不足以让他完全放下戒备才是,这样敞开大门任君出入的态势着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继璇一如既往地做着与平常无异的事情,陪beky写字读书,和北川四处出席宴会,跟念瑢逛街,十足十的贵妇人生活。
念瑢看着她一路平静,心里却愈发不安。
木门被叩响时,继璇正在屋内认真教beky沏茶,没有空闲也不打算应门,念瑢只好代劳。
打开木门,门外站着的竟是松原麻美子。
麻美子一身樱花和服,长发松散地挽起,脚上的木屐踩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一张脸涂了厚厚的白粉,眉毛描得极细,嘴唇用笔仔细描绘成花瓣形状,深红描边朱红添色,眼角用墨画出勾起,好一股艳丽味道。
美子任由她打量,也不出声要求进屋,只是抿着唇看她。
念瑢敛眉,侧身请她进屋:“我去叫继璇姐。”
“不必了。”美子拉住她,“我要找的人是你。”
念瑢看着麻美子仿佛是在用自家茶具一样自然流畅地拿着茶壶沏茶,氤氲蒸汽里她的脸有些模糊不清,一如她的来意。
“先生想要问陈小姐,事情的进展。”
“信任未牢,不可操之过急。”
“这么说梁小姐没有给你任何消息啰?”美子眉毛轻挑,拿着茶杯的手尾指翘起。
茶杯稳稳落到念瑢面前,她卷了卷手指,感觉到一点焦虑。
“先生希望你们动作快点,毕竟当初看中梁小姐就是因为她不需要长时间潜伏。”美子低垂着眼睛认真沏茶,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如果需要帮助请讲,我们不希望有不必要的损失。”
念瑢明白美子的意思,不过是通过她警告继璇,若是她不尽力,随时可以被抛弃,而她陈念瑢自然也不可能保全自己。
“陈小姐,好自为之。”说罢,美子放下茶壶,起身行礼告别,踩着木屐嗒嗒嗒地离开。
“他们急了?”美子甫一走开,念瑢还没回过神来,眼前便出现一片阴影,侧头,门口站着继璇。
继璇一声黑色丝缎旗袍,黑亮的色泽透着神秘,一如她眼神般深沉;旗袍照旧绣着莹白水仙,在黑色丝缎上仿佛夜幕中一轮明月;朱红的双唇闭着,双臂环胸,眼睛半闭向下俯视,神态一如既往地孤高。
“是。”
欲速则不达。”继璇放下双臂,转身就要走,“既然希望我帮助,就要按照我的节奏。”
……
这几日外边好像不很太平,连着几天天都是阴的,云层厚厚得遮住了日光,出门都不必打阳伞。
北川最近挺忙,听说是出了些事情城防事情多,就松原带来的报纸看,貌似是好些日方人士被刺杀。
其实这频率原本就是正常频率,只不过宪兵抓人的速度慢了不少,便衣队也不太行,连着让几个人跑出了南京。
北川回来的时候脸色是沉的,想来是挨训了。他推门进屋的时候继璇正在他书桌前盯着一堆纸稿看。
“你回来了,你看看这些,”继璇没等他开口就招呼他过去,指着他散乱摆着的几张纸说,“这几个地方不对呀,你看这些地名,跟报纸上说的都不一样呢。”
北川看她一副发现新大陆的表情,心下涌起的疑惑消散了些,走过去一看那些全是他收到的关于目标人物出现地点的情报,而继璇示意他看的都是地点,与最终发现地差了十万八千里。
“为什么报上说的暴露地点和你这里写的不同啊?”
她这一问,北川好像被一下子点醒了,这样看来,是他的情报出错了。他想起每次传递情报的都是警察局的那群中国人,不由眯了眯眼睛。
他正思索着哪里出了问题,原来是人不对。
“阿璇,谢谢你。”他说着,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便匆匆又带着松原出去了。
继璇看着他离开,勾了勾唇角,也跟着离开了书房。
偌大的书房里,书桌对面的沙发包围的桌子上摆了好几本日文儿童读物,沙发上睡意放了几个洋娃娃,地上还摆了一个糖果盒子。
随处都是孩子活动的痕迹。
beky是个活泼的孩子,对北川黏得紧,孩子年纪小也不知道顾及他是不是工作,继璇也管不住她,再说北川从来宠着她一点不在乎她跑到自己书房来。
毕竟只是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继璇回到beky的房间,后者正在床上听念瑢讲睡前故事,见她进来高兴得摆手。
“妈咪,你回来了!”
“还没睡呢?”
“等妈咪!”
“妈咪让你换的小纸条都给念瑢阿姨了吗?”
“给了,”beky点头,一脸骄傲地向继璇邀功,“妈咪我还可以继续,我没有告诉别人。”
“不用了,不要告诉别人就好,忘了它乖乖睡觉好不好?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好。”
夜色渐沉,明月当空。惨败的月光照耀下的千古金陵,寂静平和,只是这风平浪静的夜晚,空气中依旧暗流涌动,血腥的味道夹杂着青草味融入秦淮河水,缓缓流向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