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日阳光和暖,微风习习,带着城边河水潮湿味道,拂过人的面颊。
远山黛色浸在朦胧烟雨中,所有人事物的线条都像浸了水一般软化,让人想起沈从文笔下那小小渡船。
郊外被开辟出一道宽阔场地被军方用作修练场,一个个靶子和木头搭起来的武台为青山绿水添了一抹硬色。
清晨,晓雾未散,枪声穿破静谧的空气,呼啸着飞向木制的靶子。
“这么早?”许令炎双手插兜,衬衫没有束进西裤,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头发稍显凌乱。
“起步得晚,要多练。”说着,继媛低头,熟练地拆开弹匣,换子弹,抬手瞄准,射击。
又一次,没有中。
前些日子她心血来潮要学枪,东祥拗不过她,只好抽出时间手把手教她。
她眼力很好,学得很快,东祥之后也任由她自己练习。他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想学枪,但又找不到问的机会。
“你手的高度不够,要知道开枪那一瞬间的后坐力会降低子弹高度。女性的手臂稳定性比男性差,更容易受到影响,一开始把手抬得比你看见的靶心高一点。”许令炎说着,走过来从背后抬起她的手臂瞄准靶心。
他靠得太近,甚至胸膛里心脏跳动的频率都传到她的身上,说话的时候,温热的鼻息就喷在她的耳边。她甚至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皮肤上绒毛摇动的姿态。
继媛的心猛跳一下,侧头只看见他认真的表情,对自己的窘迫感到不好意思。
在他的帮助下,继媛第一次打中靶心。继媛脸上露出了小女生的欣悦,眼底映照了初生的日光,许令炎微微晃了晃神。
“记得以后都要保持这个高度,枪的后座力很强,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打两枪估计就不行了。”
“哪有!我可以保持好的!”像是要证明一下自己,继媛又抬起手打了一枪,命中靶心。她孩子气地抬着下巴得意洋洋地朝他说道:“你看吧,我的准头可是很好的!”
“是是是,你的准头最好了。”许令炎无奈,像哄小孩子一样揉了揉她的发顶,看似不经意地问,“你怎么突然想要学枪?按理说,做情报的没必要动刀动枪。”
“自卫啊,我有没有铁甲护身,枪是最容易学会的了。“说着,继媛定神又往人形靶子上打了好几枪,”而且,只做情报太没有感觉了。枪练好了,说不定哪天我也有机会杀几个日本人呢。“
许令炎盯着她,想要看出一些别的表情,可是她还是一脸的专注与无所谓,好像刚刚说的话只是一句玩笑。
小丫头长本事了,在他面前也开始装。这算不算是教会徒弟,徒弟就要反了?
他拢了拢手,压下心头的想法,轻笑一声。罢了,谅她也没有实现的机会,就当作相信好了,免得不小心激到小丫头,她就偷偷跑去动手了。
“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他语气深沉地开口。
继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梁继璇生病了。”许令炎转过头看她,“听说挺严重,人都瘦了不少。”
“与我无关。”继媛冷下脸,抬手就开了一枪,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许令炎叹息一声,心情很是复杂。他少年留洋海外,并不了解她们之间感情多深,只是岭南的圈子也就那么大,梁家双姝的名头还是很响。
“我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现在的的所为。”
“放心,我从不后悔。”
砰得一声枪响,继媛结束了话题。
……
正午,阳光正好。
东祥站在宿舍楼下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往楼梯口望了不下百次,却始终没有见到继媛从那里出来。他觉得自己就像等在古月堂下的钱钟书,又像梁思成,等打扮得令自己满意的林徽因下楼,身体也许是累的,内心却是欢喜的。
“东祥?”一只手拍在他的左肩,他把刚从口袋里拿出来没来得及打开的表放了回去。
“等久了吧?”说是这么说,但继媛的脸上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都没有,反倒是有些得意。
“习惯了。”他笑笑,“你没关系吧?那件事?”
“过去了。”继媛把上扬的嘴角抹平,右手挽住东祥的左臂,目光放在路的尽头,“我们不过就是小喽啰,决定不了什么事情。而且,上校是对的。”
东祥约她出门,除却她生日而自己难得空闲以外,还因为听说她和上校大吵一架,担心她心情不佳。
前几日继媛破译了日军的新密码,得知他们要在深夜秘密空袭邻近一个人口蛮多的乡村,第一时间就告知上校,希望他能够做出行动转移村民。
然而这个信息是日军的绝密信息,密码也是最近换的,若是采取行动那么日军就会马上发现密码被破译,密码就会被马上弃用,且不说一众情报人员几个月来的工作付诸东流,还给未来获得更多绝密信息造成了障碍。
因此,上面拒绝了继媛的请求,选择忽视信息,换句话说便是坐视不管。
为此,继媛发了好大的火,毕竟年轻气盛理智不足,后来还摔门而出以至于一连几天被勒令“休假”,不许参加情报工作。若不是东祥和梁家一直资助国民党,继媛怕早就卷铺盖走人了。
为了一群村民而牺牲更多的军人,在上头看来完全不对等,毕竟村民并没有多少战力。正是因为有军人,有军队,因而才能够更好地保卫平民百姓,若为了保住这一些百姓而导致更多军人牺牲,那么牺牲的军人便无法保护百姓,最终依然会造成更多平民的无辜死亡。
战争总是死人的,但前后也许影响数量。
东祥见她确实已经是放下了,倒也放了心。继媛是聪明人,给她时间,如何看不清其中利害关系?只是心里多少存着一些愧疚,这便是共有的同理心了。
继媛今日穿的是一件鹅黄色的丝缎旗袍,嫩青色的盘口从脖子绕过锁骨蜿蜒而下直到膝盖,光滑的缎面上绣满一朵一朵白色的鸡蛋花,黄色蕊埋在旋转绽开的花瓣之中,像少女缓缓绽放的姿态,又如孩童投向世界的好奇目光,充满活力与朝气。
旗袍是东祥给她挑的布料和花式,是他专门找绣娘为她订做的,让继媛很是过意不去。但衣服已经做了,不穿更显得不礼貌。
自从进入军统,继媛便很少打扮了,整日不是睡衣便是军服,头发大多也就随便盘起来塞进帽子里而已。今日她破天荒地扎了个发髻,把如瀑黑发盘在后脑,还配上了一支随着她从梁家出来以后便很少再见天日的黑檀木白玉发簪,发簪尾雕了一朵木棉花,垂下一串白色珠子。
比起平日,她今日的妆更加精致些。粉比平日拍得多了也匀了,眉毛描得又细又长,口红的颜色就像木棉花一样热烈,耳朵上也戴了垂坠耳环。虽说这些物件大多是她一直带在身上的,却很少用。
东祥看着她,眼睛微微发亮,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夜晚的她。那天他刚从南京回到广州,家里给他接风邀请了广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里头不少是带了花枝招展的女儿想要嫁给他的。
继媛那天迟到了,因为岭南大学话剧社的活动晚了些,但还是好好打扮了一番以示尊重。那晚的她也是这样的一身鹅黄色的旗袍,脚上踩着一双天青色细跟鞋子,鞋面上描了几支木棉花枝,头上戴着一顶女礼帽,还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风衣外套,长度刚到小腿肚。
她进来的时候刚巧一首乐曲停了,众人的目光便都被这位迟到的来者吸引。她似乎有些窘,但还是落落大方地向他父母道歉问好。
那时候身边的人告诉他,那是梁家二小姐梁继媛。他才发现,当年那个编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
餐厅早就被包下来了,此时除却几个服务员和小提琴手以及厨师以外,便没有什么人了。餐厅得中间是很大的一个舞池,平日里是供富贵人家还有**举行宴会以及夜晚客人们跳舞用的。
琴声悠扬,继媛和东祥默默吃着,桌上玻璃杯里的红酒倒映着他们的影子。
“虽然你可能不太想听,我可还是要告诉你,”东祥吃掉最后一块牛排,放下刀叉,拿起垫着的餐巾纸的一角擦了擦嘴巴,“你的姐姐生病了,而且不轻,吃了很多药都不见好。”
“自有人照顾她,不需要我操心。”继媛头都没抬,只是握着刀切牛肉的手不由得力气使大了以至于割开牛肉以后刹不住车,刀尖在盘子上滑了一段距离,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并没有一点都不在乎,不是吗?我看见你的办公桌抽屉里,明明就有南京那边的报纸,她寄给你的信,都是拆了的,还被好好叠整齐放着。”东祥的手越过桌子中间放着的插有一支玫瑰的透明花瓶,握住她的,逼得她抬起眼睛直视他,“你难道不担心她、想去南京见见她吗?”
“见不了的。从她决定留在北川凛野身边,我们就不可能相见了。”继媛放下叉子,“我和她的生日其实是一样的,每年妈子都会给我们一起办生日。大概因为觉得亏欠,生日宴什么的都是围绕她的,我像个附带的。想来,专门为了给我庆祝生日,你怕是第一个。”
东祥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拇指扶了扶她的拇指。
“没关系,我知道这都是我们这房欠她的,虽然她一直都没有这么说过。”吸了吸鼻子把眼眶里的眼泪压回去,继媛扯出一个笑容,“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既然是给我庆祝生日,那就开心一些,陪我跳个舞吧。之前在宴会上,你总要忙着和那些军官的女儿跳舞,别提多生气了。”
“好。”东祥笑起来,眼角出现了几条淡淡的鱼尾纹。他右手牵起她的右手,把她带到舞池中间,左手揽在她腰间把她拉向自己。
小提琴手见状,马上便换了一首曲子。东祥右脚往前迈步,带她跳起来。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跳着,对视着,头顶的灯光打在脸上,映在眼里闪闪发亮。
就像在广州时候的无数个夜晚,她穿着各种不同的裙子,在他面前旋转,裙摆扫到他的裤腿,手指在他掌心打着圈,她却仰着头,黑亮的眼睛笑嘻嘻地盯着他看。
那时候的灯光,更加明亮,更加多,倒映在她眼里,就像节庆日树上的霓虹,又像天空中一下子绽放的烟花,美好得让人难以忘怀。
玻璃门上映着两个人移动的身影,以及一个人静默站立的轮廓。他左手拿了一个正方形的盒子,盒子上面打了一个大小适中的漂亮蝴蝶结。
他站在那里,静静看了一会儿,什么表情什么动作都没有。鞋尖调转方向,他戴上帽子,离开了。
最后转身的时候,他的目光撞上了东祥的,彼此都读出了对方的眼神里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