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冥蒙殿。
“陛下。”侍女暻然毕恭毕敬地将托盘端上,托盘上放着的一只翡翠碗中的药没有起一丝波澜。
玄机看着暻然,什么也不做,一时盯得暻然有些发慌。
床边燃烧着的烛,忽然“啪”地一声灭了。
他从来只许点一支烛。房内惟有一丝月光,黑暗之中,他的轮廓隐约可见,目光却是犀利得很,如同刀尖抵在她心口。
玄机终于端起翡翠碗,暻然也终是松了口气,慌忙放了托盘,小步奔过去,重新燃了烛。微光又跃然于玉蜡之上,她低着头端起托盘,正欲如以往一般退下——
“等等。”玄机忽然道。
暻然吓了一跳,忙转过头去,却见他将药碗递给她。那里头的药,居然只剩下了些许药渣。
她赶紧接过药碗,心中无限疑惑。以往她们擅自熬好的药,陛下从来都是不喝的啊,几乎每次都是端进来怎样端出去怎样。他似乎向来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得很,大伤小伤都由着去,身边的人劝了他好几次,被他冷笑以对几次后就再不敢说什么了。
今儿是什么日子啊,莫不是有喜事了?
暻然连忙摇摇头,逼迫自己忘却这个想法,陛下现在……怎么可能有喜事?
“你摇头作甚?”玄机忽然问道。
暻然又吃了一惊,托盘险些从手上跌下来:“没……没什么,奴婢就是在猜测,陛下今儿怎么这么反常了。”
玄机轻笑一声。她如同被针扎,战战兢兢地杵在原地。
“反常么?”玄机反问,“你是指喝药?”
她哪敢不应,连忙点头。
他又问:“你怎么想的?”
“奴婢……”
他这么问,她也不敢撒谎,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含糊其辞道:“奴婢就是在想,陛下会不会遇到什么好事情了,比如……妖界繁荣什么的?”
他一阵沉默,她低着头,总觉得他正在盯着她,心中难免慌乱。半晌,他才是道:“妖界不是一直很繁荣么?”
“是,是……奴婢一时口误,求陛下……”
“行了,这些话说起来没意思。”他起身,渡步到开着一条缝儿的窗边,仰头不知在望着什么。清冷的月光正好洒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背对着她,只留半张模糊的侧脸,不知是什么神情。她无从揣测他的心思,只好选择了沉默。
“要说好事,好戏算吗?”他道,“最近真的有一场好戏,似乎我可以当个客串什么的。”
“啊?”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客串而已,主要还是观众。”
他忽然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此刻没有风,可他的一身披风依旧荡漾着,似乎随时便可成为万顷波涛,覆没海岸。
“看到我桌子上的那封信了么?”他道。她依言看了看,点头。
“把它给九鼎,记得先从桌下暗格里拿玉玺印个印。”
说这些时他很是随意,好像他说的不是关乎王位的秘密,而是家常便饭之类的琐屑。她惊了惊,这已经是她今日第不知多少次吃惊了。
她问:“陛下就这么信任奴婢?”
他道:“如果我连身边人都不信任,我如何能坐稳这王位?”
她闭了嘴,不再说什么,乖乖按他说的做后,出去了。
不管怎么样,他今日说的这些,都让她觉得心里多了些什么,又甜又苦的,怎么也难以消去。
而他只是再度看向了窗外,目光穿过那狭窄的一条缝隙,仰望辽阔的天空,忽然觉得天空只是看起来近,其实于他,遥不可及。
“今儿陛下才托人捎信给我,说是妖王殿下送的第二批礼品到了。陛下说里头的东西很多,看起来很是价值不菲,到时宫人拆了看,把单子列一份给我,让我安排安排。”
纪年说着,倒了杯茶递给金案。方才金案说自己是晚辈,说什么也不肯和他们一起坐,偏要站在裘离身边,现在人家又递茶上来,他自然不好再拒绝,小声说了句“谢谢”,端着茶杯却只是小口小口地抿,拘谨得很。
青羽忍不住笑了,道:“金案,不过小聚,无需那么规规矩矩的。”
金案点点头,大口喝了半杯茶,却不再喝了,留着小半杯茶在杯中晃啊晃,不知在想什么。
青羽也没再管那么多了。
说实话,她对裘离意见是挺大的,但是就是莫名地有些喜欢金案,虽然说他比起裘离要更加死板了些,可似乎,她喜欢的就是他这分死板?
至少有个执着在。
她笑笑,注意力又转移到了纪年方才那番话上。思索片刻,正想开口,裘离却替了她:“你的意思是,玄机他送了两次礼给仙界?”
卫孜哭笑不得:“妖王殿下也是六界六王之一,掌门总是直呼人家全名,哪怕是在背后,也终归不好。”
“蝶王陛下见教得是。”裘离迅速回答道,目光依旧慎重地看着纪年。
纪年微笑着点点头:“说是因为上次坏了蝶族花宴,还伤了那么多做客的仙,所以以此来赔礼。看得出,妖王殿下还是很讲道理的,陛下也觉着,没必要为难妖界什么。”
这最后一句话显然和这件事情关系不大,可是纪年还是说了,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闻言裘离冷哼一声,却没说话。
青羽自是没什么好话给他:“裘掌门有想法可以说出来,只是几个人在一起闲谈,顾忌那么多,反而是见外了。”
她没看裘离一眼,目光一直盯着琴弦。这便是她的飞羽琴了,方才禁不住邀请弹了一曲,后来就不舍得收起,所幸便放在了膝上,边聊着天边细细端详。
裘离只得道:“我只是不信,玄……”他深吸一口气,“妖王殿下他会那么好心好意。还有,他不明不白伤了那么多人,就这么送点儿东西、说几句话,草率打发了?未免太不把命当命。”
“掌门最后一句话,似乎说的不是妖王殿下吧?”青羽悠悠开口。裘离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气得说不出话来。
卫孜连忙出来转移话题:“裘掌门不明白事实,自然会这么认为。”
“陛下这话说得奇怪,这还需要什么事实么?眼见为实,莫非还不够?”裘离道。
“当然,眼睛常常也是骗人的。”卫孜尽力维持着笑容,“在那之后,父王也查过死者名单,发现妖王殿下杀掉的人,都有数罪可查,且如何处置这些人,是陛下曾和妖王殿下以及其他人商讨过许多次的了。这些人是宾客,同时也难免是仙界权贵,轻易处决一个,都可能让仙界不稳,如今他们的死都有了一个难以让人怀疑道理由,可以说妖王殿下此举,除了陛下心头的一大肉刺。”
“这样?”裘离笑笑,犀利的目光让人发慌。谁都听得出,卫孜即使是在实话实说,也难免带了几分袒护的意思。裘离向来不认同玄机,自然听了这话后难以开心。
裘离问:“那为何,明明与这件事密切关联的是蝶族,但那所谓赔礼的礼品,送到的却是天帝手中?这所谓‘诚心’,究竟还存不存在了?”
“掌门认为,以我和陛下的关系,这点儿事还是事么?”卫孜对此应付自如。
裘离自知理亏,只好不再说话,可看他的表情也能够知晓,他的心情并不好。
其余三人都没有对此过多地理会,青羽心里想着别的,对后面那些,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直到卫孜唤她,她才是回过神来:“蝶王陛下?”
卫孜依旧微微笑着,彬彬有礼:“昨晚的命案我派人去查了,见了些眉目,元君是否关心?”
她点点头,道:“当然。有关缥缈,我无法不在意。”
“元君对这个徒儿很是关心的样子。”纪年插嘴道。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在意。那是一个很对不起缥缈的理由,有些老套也很常见,她选择了不说。
“请问陛下,案情有了多少进展?”她问。
卫孜抿了口茶,道:“死者不是蝶宫中人或者其亲戚,却死在了蝶宫之中,这很可疑。我让许多人辨认过了,不止礼部尚书认出死者为来蝶族应试的考生之一。蝶族今年正好是举试年,考生都有画像,查一查各考生资料就查了出来。死者名为张是生,乃人界中人,方修得仙身,道行尚浅,但是文采出众,于是赴蝶族赶考,也得了举人身份。过段时间就是殿试了,他却这么死在异乡,着实可怜。”
“所以,若查出来是何人所为,更要严惩。”裘离道。
他的语气近似咬牙切齿,似乎对这些很是在意的样子。青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垂眸抚摸着琴弦,思索片刻,道:“他为何会上山?蝶族殿试,应该是六天之后,按照规矩,从考试前第七天开始举人们就应该被禁止与蝶宫中人交往了,更别提进入蝶宫。陛下不觉得这应该值得注意么?”
“元君的意思是……”
“张是生是死在别处,天茂山发现尸体的地方只是抛尸现场?”纪年先一步道。
卫孜和纪年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青羽点点头:“且不说这个时间他一个备考的书生不休息不读书来山上作甚,就是他如何进来的,也是个谜。以他的修为,他一个人想要进入蝶宫并且不被人发现,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他一定不是光靠自己的力量来的,而带他来的那人,便是凶手。”
“可是这只能说明他来有凶手相助,万一他是被凶手逼迫或拐骗到这里来之后才是被杀害的呢?”裘离反驳道,“而且,元君的推理莫不是太多漏洞了么?如果是凶手委托他人来把张是生带到现场的呢;或者,带张是生到山上的人根本和凶手一点关系都没有,凶手只是路过偶然看到这么一个人,于是起了杀心?”
“这……”
一连串的反问让青羽无从应对,她只是想着要快些把缥缈的嫌疑摆脱,于是尽往那方面说去了,其余的,她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她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
裘离笑了笑:“而且,元君这话,倒是更加让我怀疑元君的徒儿了。别处杀人抛尸,正好当时元君的徒儿在天茂山上一处山洞里,也正好在发现尸体时在现场……”
“掌门这话何意?”青羽立马打断他的话。
“元君不必在意那么多,一点自己的看法罢。”裘离接着道,“元君还是,先把自己方才的推论证明了吧。”
青羽哑然,不知该说什么。她手上根本就没什么证据。
记得有人对她说过,“说不下去了就瞎掰”,可她现在,甚至连瞎掰都做不到。
那人的话没有用。
她抿了抿唇。裘离得了把柄,自然不依不饶:“怎么样,元君能证明么?”
此刻,她能说出什么,自然是好的;可她若不说,那显然正如裘离所言,她反而把嫌疑又导到缥缈身上去了些。
她没去过现场,也对案件卷宗接触不深,知晓的有关案件的一切都是从和他人的对话中得来的。如今裘离这一问,着实是难到了她,她就算是急怒,也无从辩驳。
她该说什么才好?
显然,裘离的目的就要达到了。不管是栽赃嫁祸还是一心查案,都对她没有好处。